《古文观止》张益州画像记

作者:苏洵

【题解】 张益州即张方平,曾受朝廷之命前往益州,安定当地因谣言导致的民心骚乱。张方平治理有方,除平息谣言外还整顿了社会秩序,获得当地民众信任感激,为之画像留念。此文除叙述本事始末外,着重强调了张方平在缓和朝廷与蜀中民众紧张关系方面的作为。文章平实质朴,文末用《诗经》四言体概述始末,古朴而富含感情,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张方平(1007年—1091年),字安道,号乐全居士,谥“文定”,北宋大臣,应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人。 景祐元年(1034),中茂才异等科,任昆山县(今属江苏)知县。又中贤良方正科,迁睦州(今浙江建德东)通判。历任知谏院、知制诰、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御史中丞,滁州(今属安徽)、江宁府(今江苏南京)、杭州(今属浙江)、益州(今四川成都)等地长官。神宗朝,官拜参知政事(副宰相),反对任用王安石,反对王安石新法。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卒。苏轼哀痛不已。赠司空,谥文定。

【原文】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寇至,边军夜呼,野无居人,谣言流闻,京师震惊。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众言朋兴,朕志自定。外乱不作,变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将乱难治,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坠于地。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尔繄以生,惟尔父母。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乡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岁在甲午。西人传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谋夫如云。天子曰嘻,命我张公。公来自东,旗纛舒舒。西人聚观,于巷于涂。谓公暨暨,公来于于。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讹言不祥,往即尔常。春而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骈骈。公宴其僚,伐鼓渊渊。西人来观,祝公万年。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来,期汝弃捐。禾麻芃芃,仓庾崇崇。嗟我妇子,乐此岁丰。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缨。西人相告,无敢逸荒。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译文】

至和元年秋天,蜀人传言有敌寇侵犯边境。边境防守军队夜里呼叫,城外也没有人敢居住了。谣言流传开来,京师大为震惊。正当朝廷准备下令选派将帅时,天子说:“不要姑息延误酿成祸乱,也不要轻率调兵助使变乱发生,尽管谣言蜂起,但我的主意是坚定的。外患还未兴起,只怕内乱已从内部发生。这既不能用文书命令让他们遵守法度,也不能用武力去同他们较量,我只需要一两个大臣去处理。谁能兼用文的感召教化和武力较量两种方法,我就派谁去安抚军队。”大家推举说:“张公方平就是这样的人。”天子说:“可以。”张公以赡养双亲为由表示推辞,但没有得到允许,于是就出发了。冬季十一月,他到了蜀地。到达的当天,就遣返了屯守在边境的军队,撤除了边境的守备,并派人到各郡县去告谕说:“敌寇来了全由我负责,用不着劳累你们。”第二年的正月初一,蜀地百姓像往常一样相互庆贺新年,从此也就平安无事了。又过了一年的正月,人们商定,要把张公的画像留在净众寺里。张公无法禁止大家。

眉阳人苏洵对众人说:“变乱还没发生,容易治理,变乱已经发生,也容易治理。有变乱正在酝酿中,但还没有发生实际变乱,这叫做将乱,将乱的状况是最难治理的:既不能因有变乱的萌芽而操之过急,也不能因为变乱还没发生就放松警惕。至和元年秋天蜀中的局势,就好像器物已经倾斜,但还没有掉到地上。只有你们的张公,安稳地坐在旁边,面不改色,慢慢地站起来,扶正了它。扶正之后,又从从容容地引退,而且没有骄矜自夸的神情。帮助天子治理百姓而不知疲倦的,只有你们的张公。你们全靠他才生存下来,他就是你们的父母。而且张公曾经对我说过:‘百姓没有固定不变的性情,只看上边官员如何对待他们。人们都说蜀人常常发生变乱,于是上面就用对待盗贼的态度去对待他们,用处理盗贼的法令去惩罚他们。对于本来已经小心翼翼的百姓,却用严刑峻法去镇压,于是百姓才忍心拿他们父母妻儿所仰赖的身体,去投靠盗贼,所以往往酿成大乱。如果用礼义去约束他们,用法度去役使他们,只有蜀人是最容易治理的。至于为政太苛逼迫他们而发生变乱,即使是在号称礼乐之邦的齐鲁之地,也会这样。我用对待齐鲁百姓的办法来对待蜀人,而蜀人也会用齐鲁地方百姓的标准来约束自己。超出法度之外为所欲为,用权势欺压百姓,我不忍心做呀!’唉!爱护蜀人如此深厚,对待蜀人如此仁慈,在张公以前的官员中,我不曾看见过呢。”大家听了,都再三叩拜说:“是这样的。”

苏洵又说:“把张公的恩德铭记在你们心里,你们死了,就铭记在你们子孙的心里。他的功业将由史官来记载,不必画像了。况且张公心里也不愿这样,你们看怎么办呢?”大家都说:“张公怎么会在乎画像?虽然这样,我们心里却深感不安。现在就是平时在家里听说有人做了一件好事,都必定要问一问那人的姓名和他所住的地方,以至于他身材的高矮、年岁的大小、容貌的美丑等等,甚至有的人还要问到他的生平和嗜好,由此来想见他的为人。史官也会把这些情况写在他的传记里,意思是让天下的人,不仅在心里都纪念着他,而且在眼里也能看见他。眼里留存着他的容貌,所以心里对他的纪念之情也就牢固了。这样看来,画像也不是没有用吧?”苏洵再无法反驳他们的了,于是替他们写了这篇画像记。

张公是南京人,为人慷慨豪迈而又节操高尚,以器度宽广闻名于天下。国家遇有大事,张公是可以委托的。我在文章末尾附一首诗来记述他的事迹:大宋天子登宝位,岁在甲午四方宁。忽闻蜀人传谣言,道是敌寇犯边境。朝廷武将彬彬立,文臣谋士聚如云。天子有旨志自定,派我张公往抚平。公从东方来上任,旌旗招展猎猎风。蜀人争相观重臣,街巷填满无余空。皆言张公貌坚毅,神情镇静且从容。张公温言劝蜀人:“各自家室好安顿,无根谣传莫要听。谣言本非吉祥物,料理生计农道正。春日采桑剪柔枝,秋高打谷实粮囤。”蜀人叩头拜张公:公似父母又如兄。公在蜀中西园里,草木茂盛郁葱葱。公开筵席请同僚,奏乐击鼓响咚咚。蜀人纷纷来拜望,愿公寿比万年长。蜀中少女多窈窕,闺阁娴静媚妖娆。蜀中婴儿话呀咿,如今已会学人语。当初张公未到时,心肝只怕要遗弃。如今庄稼多丰茂,宽阔粮仓立两道。妇女儿童生蜀中,丰年欢喜非常情。张公昔日立阙庭,天子倚为得力臣。今有圣旨召回归,张公怎敢不遵命?建起殿堂真庄严,既有房廊又有庭。张公画像挂殿中,穿着朝服结冠缨。蜀人劝勉相告诫,不再怠惰起逸心。张公人虽归京城,画像永留慰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