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游褒禅山记

作者:王安石

【题解】 作者于仁宗至和元年(1054)离任赴京途经褒禅山游览,写下了这篇通过记游而说理的名作。全文以登山探洞的亲身经历,具体论述了坚强的意志、充足的体力、外物的辅助三者相密合才能成功的道理;而对古代文献要深思、慎取。全文以游踪为线索,先叙后议,情理互见,节奏鲜明,简捷稳健。

【原文】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余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于是余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余之所得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至和元年七月某日,临川王某记。

【译文】

褒禅山也叫华山。唐朝和尚慧褒开始在这里筑室定居,而且最后又埋葬在这里,因为这个原因,在慧褒以后这座山就被称为褒禅山。现在所说的慧空禅院,就是慧褒和尚的房舍和坟墓的所在地。距离这座禅院东边五里路的地方,有一个被称为华山洞的地方,是因为它地处华山的南面而得名的。距离洞口一百多步远的地方,有一块石碑倒伏在路上,碑文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其中几个残存的文字还可以辨认出来,叫做“花山”。现在把“华”字读为“华实”的“华”,大概是把字音读错了。

山洞下地势平坦而空阔,有一道泉水从侧壁流出来,到这里来游览并在洞壁题字留念的人很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前洞”。沿着山路向上走五六里,有一个山洞幽暗深邃,走进洞去,感到寒气袭人,要问这个洞有多深,就连那些特别喜爱游山玩水的人也不能达到它的尽头,这就是所谓的“后洞”。我和四个同伴举着火把走进去,越往深处走,前进就越困难,而看到的景致就越发奇妙。同伴中有一位退缩而想回去的说道:“要是不回去,火把就要烧完了!”于是大家都同他一起出来了。估计我们所到达的深度,同那些喜欢游览的人相比还不到十分之一,然而环顾洞壁左右,来到这里并且刻字留念的人已经很少了。大概洞越深,到的人就越少了吧。当我刚从洞里退出来的时候,我的力气还足够继续前进,火把也还足够继续照明。退出洞以后,就有人抱怨那个吵着要退出来的人,我也后悔自己跟着别人退了出来,而没有能够尽情享受游览的乐趣。

因此我很有感慨。古代的人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这样一些自然现象,往往都有心得体会,这是由于他们思考得很深入而且处处都能如此的缘故。那些平坦而且近便的地方,游人就多;艰险而偏远的地方,到达的人就少了。然而世间奇妙、雄伟、壮丽、怪异和不同寻常的景象,常常是在艰险偏远而且人们极少到达的地方,因此没有坚强意志的人是不能到达的。有意志,不肯随着别人中途停止前进,可是如果体力不足,也不能到达。既有意志和体力,又不随人松懈,但是到了幽深昏暗而令人迷惘的地方,如果没有外物辅助辨路,也还是不能到达。然而如果体力足以到达实际上却没有到达,在别人看来是可以讥笑的,在自己也会感到懊悔。如果我自己已经尽了努力而仍然不能到达,那就可以不必懊悔了,谁又会来责怪讥笑我呢?这些就是我的心得。

我对于那块倒伏在路上的石碑,又感叹可惜古代书籍文献的散失,后代的人以讹传讹而无法弄清许多事物的真实情况,这样的例子怎么能说得尽呢?这就是读书求学的人对于学问不能不深入思考而谨慎选择的原因啊。

同我一道游览的四个人是:庐陵的萧君圭字君玉,长乐县的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和安上字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