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作者:王阳明

【题解】 本篇从“尊经”二字生发开去,借此来阐发他的心学思想。作者认为六经是永恒的真理,与人的“心”、“性”、”命“本同,六经是心的记录,故尊经应当首先从自己的内心去认识、体会六经的经义。

作者王守仁(1472年10月31日-1529年1月9日),本名王云,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汉族。明朝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军事家、教育家,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 弘治十二年(1499年),中进士,起家刑部主事,历任贵州龙场驿丞、庐陵知县、右佥都御史、南赣巡抚、两广总督、南京兵部尚书、左都御史等职,接连平定南赣、两广盗乱及朱宸濠之乱,获封新建伯,成为明代凭借军功封爵的三位文臣之一。嘉靖七年十一月(1529年1月9日)逝世,时年五十七。明穆宗继位,追赠新建侯,谥号“文成”。万历十二年(1584年),从祀于孔庙。 明代心学发展的基本历程,可以归结为:陈献章开启,湛若水完善,王守仁集大成。王守仁的阳明心学后传入了日本、朝鲜等国。其弟子极众,世称“姚江学派”。文章博大昌达,行墨间有俊爽之气。有《王文成公全书》传世。

【原文】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译文】

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当它存在于天时就叫做“命”,赋予人时就叫做“性”,主宰人身时就叫做“心”。心、性、命三者是同一的。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之内,充塞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所不有,无所不同,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就是那永恒的真理。当它反应于人的情感时,就化为同情之心、羞耻之心、谦让之心与是非之心。当它反应于伦理道德方面时,就表现为父子间的亲近、君臣间的忠义、夫妇间的区别、长幼间的次序以及朋友间的诚信。这同情、羞耻、谦让、是非之心,这爱敬、忠义、次序、区别、信义之理,说起来是一回事,就是上面所说的心、性、命啊。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可能变化的,就是那永恒的真理。拿它来说明自然界阴阳变化、生长消亡的运作,就称作《易》;拿它来论述国家法纪政事的举措,就称作《书》;拿它来抒发情感,就称作《诗》;用它来讲述礼仪制度的规定,就称作《礼》;用它来讲欢喜与和平心理的产生,就称作《乐》;用它来讲真诚与诡诈、邪恶与正直的区别,就称作《春秋》。这阴阳变化、生长消亡的运作直到真诚诡诈、邪恶正直的区别,说起来也是一回事,就是上面所说的心、性、命啊。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可能变化的,这就叫做“六经”。六经并非别的东西,乃是我等心中存在的永恒的道理。所以《易》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矛盾变化的;《书》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法制政事的;《诗》是记录我们心中情感歌咏的;《礼》是记述我们心中的礼仪制度的;《乐》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欢喜与和平的;《春秋》是记录我们心中的真假和邪正的。君子对于六经,能从自己心中的矛盾变化研求它的道理,然后按时推行的,这就是尊崇《易》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法制政事而适时实施的,这就是尊崇《书》啊;能从自己心中去寻求情感歌咏而适时抒发出来的,这就是尊崇《诗》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礼仪制度并按时宣扬的,这就是尊崇《礼》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欢喜平和并按时促成的,这就是重视《乐》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真假邪正并适时分辨的,这就是尊崇《春秋》啊。

古代圣人坚持做人的准则,担忧后代人,因而著述六经,如同财主家的父亲或者祖父,担心他的产业和积蓄到了子孙有遗失流散的可能,以至于最后贫困到无法生存,因而将家产全部登记在册后再传给他们,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守住这些产业和积蓄并享用它们,以避免穷困的忧患。所以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账簿,而六经的根本实质就存在于我们心中。这就好比资财储蓄,林林总总,都存储于家中,而账簿上登记的不过是它们的名称、形状和数目罢了。然而,社会上的一些读书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中去探求六经的实质,却只在一些注疏上去考证求索,在文句词义的细枝末节上纠缠,浅薄而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六经了。这种作为正如那些财主家的子孙,不是设法守住和享用他们的产业与库藏积蓄,而是一天天将它们遗失流散,以至于成为穷人乞丐时,还得意地指着他们的账簿说:“这些是我们的产业与库藏积蓄。”上面所说的那些读书人,跟这种富家子弟的行径有什么不同呢?

唉!六经这门学问,不能为世人所理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追求功利目的,崇尚异端邪说,这就叫做“乱经”。专注于训诂考据,讲求死记硬背,沉溺于浅薄的认识之中,并以此遮掩天下人的耳目,这就叫做“侮经”。夸饰辞藻,争相诡辩,掩饰奸邪之思与盗贼之行,在世上追逐,谋求私利,而且还自以为博通经义,这就叫做“贼经”。像这样一些人,是连上面所说的账簿都一起割裂毁弃掉了,难道还会晓得怎样才是尊崇六经吗?

绍兴原有一座稽山书院,坐落在卧龙山的西面山冈上,已经荒废很长时间了。绍兴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对百姓施行仁政以后,慨叹痛惜那种末流学术的支离破碎,计划用圣贤之道教化读书人,于是就让山阴县令吴瀛拓宽书院,使之整修一新,又在书院后面修建了一座尊经阁,说:“六经经义一旦正确领会,百姓就会振作起来;百姓振作起来,就没有邪恶之人了。”尊经阁建成后,南君请我写几句话,用来劝告那些读书人。我既然不能推辞,就写了这样一篇记文。唉!如果世上的读书人,明白了我的见解,并能从自己内心去探求它,那么,也就差不多懂得怎样才是尊崇六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