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子革对灵王

《左传》昭公十二年

【题解】 楚灵王是个狂妄的君主,他问子革的三个问题充分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子革采用了欲擒故纵的方法进谏,先随声附和,而顺辞中巳寓深意;而后借灵王称赞左史倚相之机引出《祁招》之诗,言语始终不离不即,却告中了灵王的要害。本文是《左传》中最有趣味的段落之一,其中对灵王衣饰形象的具体描写、灵王前后的动作心理描写,都是《左传》中少见的;而中间忽插入灵王入内,析父与子革的对话,故做顿挫,使得文 章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原文】

楚子狩于州来,次于颍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楚子次于乾溪,以为之援。

雨雪,王皮冠,秦复陶,翠被,豹舄,执鞭以出,仆析父从。右尹子革夕,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

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

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鏚柲,敢请命。”王入视之。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

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译文】

楚灵王在州来狩猎阅兵,驻扎在颍尾,派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领兵包围徐国以威胁吴国。楚灵王驻扎在乾溪,作为他们的后援。下雪了,楚灵王头戴皮冠,身穿秦国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脚蹬豹皮鞋,手拿鞭子走出来。仆析父随侍在侧。

右尹子革傍晚前来进见。楚灵王接见他,脱掉帽子、披肩,扔掉鞭子,同他说话,说:“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一起事奉康王,那四个国家都得到颁赐,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派人到周国,请求把鼎作为颁赐,天子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住在边远的荆山,乘柴车,穿破衣,住在杂草丛中,跋山涉水,事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枣木箭进贡天子。齐国,是天子的舅父,晋国和鲁国、卫国,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得到颁赐,但他们可都得到了。现在周和四个国家都顺服事奉君王,将会完全听从您的命令,难道还敢吝惜鼎吗?”楚灵王说:“从前我们远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旧地。现在郑国人贪图那里的田地,不给我们。我们如果要求归还,会给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成周不吝惜鼎,郑国哪敢吝惜田地?”楚灵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我国却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修陈、蔡和东、西不羹的城墙,每地都有战车千辆,您也是有功劳的,诸侯会害怕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害怕君王的啊。这四个城邑,已经够使人害怕的了。又加上楚国全国的力量,诸侯哪敢不怕君王啊!”

工尹路请示说:“君王命令破开圭来装饰斧柄,谨请指示。”楚灵王进去察看。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国中大家仰望的人。现在和君王应对好像他的回声,国家还怎么办?”析父说:“我磨快刀刃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子就要砍下去了。”

楚灵王出来,继续谈话。左史倚相低头快步走过,楚灵王说:“这是个好史官,您要好好看待他!这个人能够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放纵他的欲望,走遍天下,要求到处都有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遏止穆王的欲望,穆王因此得以在祗宫善终。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却不知道。如果问更远的,他哪里能够知道?”楚灵王说:“您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这首诗说:‘祈招安详和悦,表明了有德者的声音。想起我君王的气度,好像玉,好像金。度量百姓的力量,自己没有醉饱之心。’”

楚灵王向子革作揖然后走了进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好几天。但终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祸难。

孔子说:“古时候有记载说:‘克制自己回复到礼,这是仁。’真是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难道会在乾溪蒙受耻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