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论贵粟疏


【题解】 这篇奏疏写于前168年。西汉王朝建立后,面对秦末战乱遗留下的满目疮咦的破败局面,统治阶级采取了一系列恢复生产、与民休息的措施,促进了生产的发展与商业的繁荣,但同时也产生了“民背本而趋末”的现象,商人大事聚敛,农民破产流亡。 针对此晁错提出了“贵粟”的主张。

作者晁错(前200年—前154年),汉族,颍川(今河南禹州)人,西汉政治家、文学家。汉文帝时,任太常掌故,后历任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景帝即位后,任为内史,后迁至御史大夫。 晁错发展了“重农抑商”政策,主张纳粟受爵,增加农业生产,振兴经济;在抵御匈奴侵边问题上,提出“移民实边”的战略思想,建议募民充实边塞,积极备御匈奴攻掠;政治上,进言削藩,剥夺诸侯王的政治特权以巩固中央集权,损害了诸侯利益,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景帝听从袁盎之计,腰斩晁错于东市。 晁错的政论文“疏直激切,尽所欲言”,鲁迅称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代表作有《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论贵粟疏》《贤良对策》等。

【原文】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译文】

圣明的君主在位时老百姓能不受冻不挨饿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君主能耕田来供他们饭吃,织布来供他们衣穿,而是因为他能开发天下百姓积聚财物的道路。因此虽然唐尧、夏禹时发生过连续九年的水灾,商汤时发生过连续七年的旱灾,而国家竟没有一个人被丢弃或饿瘦的,正是因为国家积蓄丰足、有备在先啊。如今海内一统,土地人民数量之多不减禹、汤时期,加上没有连续数年的水旱之灾,而国家的积蓄却不及禹、汤之时,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土地尚有余利没开发,民众尚有余力没发挥,生产粮食的土地没有完全开垦,山林湖沼的资源没有全部开发出来,游荡求食的人没有完全回归务农本业。老百姓贫困了,奸诈邪恶就会滋生。贫困产生于不富足,不富足产生于不从事农业生产,不从事农业生产就不能安居乡土,不安居乡土就会轻易离开家乡。结果老百姓像鸟兽那样四散,即使有高高的城墙、深深的护城河、严厉的法令、严酷的刑罚,也还是不能禁止他们。

人在受寒挨冻时,对于衣着不会奢求轻暖舒适;忍饥挨饿时,对于食物不会奢求鲜美可口;饥寒交迫,就会不顾廉耻了。人之常情,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感到饥饿,整年不添衣服就会感到寒冷。如果肚子饿了没有食物吃,身上寒冷没有衣服穿,即使是慈母也不能保全他的儿子,君主又怎能保住他的百姓呢!圣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让百姓致力于种田养蚕,减轻赋税,增加积蓄,以便充实粮仓,防备水旱之灾,故而能得到民心而拥有人民。老百姓如何,取决于君主如何管理他们。他们追逐利益,就像水总是往低处流一样,是不管东西南北的。那些珠玉金银,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然而大家都珍贵它,这是因君主重用它的缘故。这类东西轻便小巧,易于收藏,拿在手里,就可以周游天下而不必担心会遭受饥寒。这会使臣下轻易背叛他的君主,百姓轻易离开家乡,盗贼受到鼓励,逃亡的人有了轻便易带的盘缠。粮食和衣料,生长在地里,按季节成长,又要花很大气力,不是一天之内就能长成的。几石重的粮食,连中等体力的人都扛不动,所以它不为奸诈邪巧之人所贪图,但是如果一天没有粮食、布匹就会遭受饥寒。因此圣明的君主总是以五谷为贵重,以金玉为轻贱。

当今农民五口之家,其成员为公家服役的不少于两人,能耕种的田地不超过一百亩,一百亩田地的收成不过一百石粮食。春天耕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贮藏,还得砍柴采薪,修缮官府,供给杂役。春天不能避风沙,夏天不能避暑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冷,一年四季没有一天得以休息。其间还得忙于私人之间的送往迎来,吊丧探病,赡养孤老,抚育幼童。已经如此辛勤劳苦,还可能再遭受水旱之灾,官府急征暴敛,不按时征收赋税,早上刚下命令晚上就更改。农民有粮时只得半价卖出,无粮时不得不向人借贷任其取加倍的利息。于是就有卖田宅甚至卖子孙来还债的。而商人,大的囤积放贷,赚取成倍的利息;小的设摊贩卖,拿着多余的物资、利润,每天游逛都市,乘朝廷急需,出卖货物价格必然加倍。因此这些人中男的不耕田种地,女的不养蚕织布,穿的一定是华丽的衣裳,吃的一定是细粮和肉,没有农民的劳苦,却有田间的收成。他们凭借自己的丰厚财富,交结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凭借资产互相倾轧,千里之间,四处游荡,一路上高贵衣冠和豪华车盖相望不绝,乘着坚固的车,骑着肥壮的马,脚蹬丝鞋,身着绫罗。这正是商人兼并农民、而农民流离失所的原因。如今法律鄙贱商人,但商人却已经富贵了;尊重农民,农民却已经贫贱了。因此世俗所尊贵的,正是君主所鄙贱的;官吏所瞧不起的,正是法律所尊贵的。朝廷与世俗的想法完全相反,喜好与厌恶相违背,在这种情况下想使国家富强,法律有效,那是不可能的。

当今要做的事情,没有比促使老百姓从事农业生产更重要的了。要想使老百姓从事农业,关键在于提高粮食的价值。提高粮食价值的方法,在于使老百姓可以用粮食来求赏免罚。现在号召天下人只要向地方官府交纳粮食,就能得到爵位,或是赎免罪行。这样,富人有爵位,农民有钱财,粮食也能得到分散。能通过交纳粮食来得到爵位的,都是财产有余的人。从财产有余的人那里索取粮食以供给朝廷使用,那么贫民的赋税就能减轻,这就是所谓的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办法,此令一出,老百姓就会得到利益啊!它顺乎民心,有三方面好处:一是君主需用的物资充足,二是老百姓的赋税减轻,三是鼓励了农业生产。当前下令规定,老百姓能出一匹战马的,可以免除家中三个人的兵役。战马是国家的战备物资,所以可以替人免去兵役。神农氏有遗教说:“有十仞高的石头城墙,有百尺宽充满沸水的护城河,有百万带甲的士兵,如果没有粮食,也是守不住的。”由此看来,粮食,是帝王最重要的物资,是国家政务的根本所在。让百姓交纳粮食换取爵位,封到五大夫爵以上,才能免除一个人的兵役,这与那交纳战马的实效相差甚远。爵位,是国君所掌握的,可以开口无穷尽地赏赐给百姓;粮食,是百姓耕种的,可以在地里不断生产出来而不会缺乏。取得高爵与赎免罪罚,是人们非常渴望的事。如果让天下百姓交纳粮食用于边塞,用来换得爵位、赎免罪罚,那么用不了三年,边塞的粮食一定会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