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狱中上梁王书


【题解】 这是邹阳在狱中写给梁孝王的信。信中紧紧抓住梁孝王希望得到人材从而成就帝王之业的心理,列举许多历史事实,借古喻今,说明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就需要信任忠直之士,远离谗毁之词。 谏诤的同时也喊出了自己的冤屈,但却丝毫无乞怜之相,反而写得“气盛语壮”(刘熙载语)。

作者邹阳(约公元前206年—公元前129年),汉族人,临淄(今山东淄博)人,是西汉文学家、散文家。汉文帝时,为吴王刘濞门客,以文辩著名于世。吴王阴谋叛乱,邹阳上书谏止,吴王不听,因此与枚乘、严忌等离吴去梁,为景帝少弟梁孝王门客。邹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后被人诬陷入狱,险被处死。他在狱中上书梁孝王,表白自己的心迹。梁孝王见书大悦,立命释放,并尊为上客。 邹阳有文七篇,现存两篇,即《上书吴王》、《于狱中上书自明》。又《西京杂记》录有他的《酒赋》、《几赋》,不可信。从《上书吴王》可以看出邹阳是一个有志于维护国家统一的人,在政治主张上与贾谊、晁错有一致的地方。

【原文】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雠,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呔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译文】

邹阳给梁孝王做门客。邹阳为人机智而有谋略,志向远大而不随便附和别人,和羊胜、公孙诡同为梁孝王门客。羊胜等人嫉妒邹阳,在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孝王因此恼怒,把邹阳交给了狱吏,要杀掉他。邹阳就从狱中上书给孝王,写道:

“我听说过‘忠诚不会不受报答,诚实不会被怀疑’,我曾经以为这话说得对,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句空话罢了。从前荆轲仰慕燕国太子丹的道义,他的诚心使得出现白虹横穿太阳的景象,而太子丹却担心他不去秦国。卫先生为秦国策划长平之役,他的忠心使得出现太白星侵入昴宿的天象,而秦昭王却怀疑他。两人的精诚变异了天地,而两位君主还不相信他们,岂不令人悲哀!今天我竭尽忠诚,毫无保留地讲出我的想法,希望得到您的理解,而您不能明鉴,最终听从了狱吏对我的审讯,使我遭到世人怀疑。这就是让荆轲、卫先生再世而燕太子丹、秦昭王仍不觉悟啊!希望大王您仔细思考一下。

“从前卞和向楚王献宝,被楚王砍掉双脚;李斯尽忠于秦国,却被胡亥处以极刑。所以箕子要装疯,接舆要逃离尘世隐居,他们都是怕遭受那样的祸患啊。希望大王您能体察卞和与李斯的心意,而抛弃楚王和胡亥的那种偏听偏信,使我不至于被箕子、接舆所嘲笑。我听说比干被殷纣王挖心,伍子胥自杀后被吴王夫差装入皮袋弃尸江中,我起初还不信,现在才知道是真的。希望大王您细加审察,对我稍加怜惜。

“俗话说:‘有人相处到老,相互还是很陌生;有人陌路偶遇,就像老朋友一样一见如故。’为什么呢?在于彼此间的了解和不了解啊。所以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把自己的脑袋交给荆轲帮助完成燕太子丹的大事;王奢离开齐国到魏国,在城头自杀,以使齐军退去,保存魏国。王奢、樊於期与齐、秦并不是新交,与燕、魏也没有什么旧谊,他们之所以离开齐、秦二国而为燕太子丹和魏文侯去死,是因为燕丹和魏君的行为和他们的志向相合,仰慕道义的心情无比深厚。因此苏秦不能取信于天下各国,对燕国却成为像尾生一样守信的人;白圭在中山国曾打仗丧失六个城池,后来却帮助魏国夺取了中山国。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诚然是彼此相知的缘故啊。苏秦当燕国丞相时,有人到燕王那儿去诋毁他,燕王听了按剑发怒,反而把良马的肉赐给苏秦吃;白圭因攻克中山而显贵于魏国,有人到魏文侯面前去诋毁他,文侯听了反而赐给他夜光宝璧。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这两位国君和两名臣子剖心沥胆互相信任,他们的关系岂能为没有根据的流言飞语所动摇!

“女子无论美丑,一入宫中就会受人嫉妒;士子也无论贤或不贤,一入朝廷就会受人嫉恨。过去司马喜在宋国受到膑刑,最后做了中山国的丞相;范雎在魏国被敲断肋骨打掉牙齿,后来到秦国被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深信必定实现的筹划,舍弃营结朋党的私心,怀着孤独清高的态度与人打交道,所以不可避免成为受嫉妒之人。因此,申徒狄跳进雍水飘到黄河,徐衍背着石块跳进大海,他们不被世俗所容,却绝不肯在朝廷结党苟取功名,以蒙蔽君主的心。所以百里奚在路上乞食,秦穆公却把朝政委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却委任他治国。这两人岂是因一向在朝廷里当官、借助同僚们造声誉,然后才得到二位君主重用的呢?只要心意相通,行为相合,彼此关系就牢固如胶漆,连亲兄弟也不能离间,又岂能被众人之口所迷惑呢?所以偏听偏信就会产生奸邪,专用某一人就会造成混乱。过去鲁国君主偏听季孙氏的话而赶走了孔子,宋国君主采用了子冉的计谋而囚禁了墨子。以孔子、墨子的能言善辩,尚且无法使自己避免谗言谀语的中伤,致使鲁、宋二国陷于危险的境地。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众人的飞短流长足以使金子熔化,无数诽谤堆积起来足以使骨头销蚀啊。所以秦国任用西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任用越国人子臧而威王、宣王得以强盛。这二国哪里是被俗情所拘泥、被世人所牵制、被偏执片面的主张所左右的呢?只要公正地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就能建立当世的英明政治。所以彼此心意相合,则西戎和越国可以成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例子;心意不合则骨肉同胞也可成为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例子。如今国君若真能采取齐国和秦国的英明做法,抛弃宋国和鲁国的偏听偏信,那么春秋五霸不足以相比,三王的业绩也是容易做到的。

“因此,圣明的君主觉悟到这一点,抛弃子之那样的忠心,而且不喜欢田常那种贤才,封赏比干的后代,修建被害孕妇的坟墓,所以功业覆盖天下。这是什么道理呢?是因为他们的向善之心永无满足。晋文公亲近以前的仇敌,终于称霸诸侯;齐桓公任用以前的仇人,终于一匡天下。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心地仁慈,待人恳切,心地真诚,不是用虚言假语可以替代的。至于秦国用商鞅变法,向东削弱东方的韩国、魏国,很快成为天下强国,然而最后却车裂处死了商鞅;越国用大夫文种的计谋,征服强大的吴国而称霸中原,结果又诛杀了文种。因此孙叔敖三次罢相而不怨恨,於陵陈仲子推辞掉三公高位而去给人浇水种菜。如今国君要是真能去掉骄傲之心,怀着有功必报的诚意,袒露心迹,显出真情,肝胆相照,厚施恩德,始终与士人同甘共苦,无所吝惜,那么可以让夏桀的狗冲着尧吠叫,可以让盗跖的刺客去杀许由。何况现在还可以倚仗国君的大权、凭借圣王的资本呢!这样看来,那么荆轲被灭七族,要离烧死妻子儿女,还有必要对大王您说吗!

“我听说把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在夜里扔到路上,大家见了没有不按剑互相斜视的。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眼前。弯曲的树根,模样屈曲离奇,却成了君主的器玩,是因为国君身边的人已经事先将它雕琢装饰过了。所以,无故来到眼前,即使投出的是随侯珠、和氏璧,也只能使人结下仇怨而不感恩;而只要有人游说在先,即使是枯木朽株,也能建立功勋而使人难忘。现在天下的布衣穷居之士,又贫穷又病弱,他们即使胸怀尧、舜的治国之术,具有伊尹、管仲的辩才,怀着关龙逢、比干的忠心,但一向没有像树根那样经过雕琢,他们虽然竭尽精神,想向当世的君主亮出自己的忠心,但君主必定会蹈袭按剑斜视的做法来对待他们。这就使得普通士人不能起到枯木朽株那样的作用了。所以圣王治理天下,要像陶工转钧那样独立操纵,不被卑微混乱的言论所牵制,不为众人的七嘴八舌所动摇。所以秦始皇因听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话而信任荆轲,然而却遭到匕首突然袭击;周文王在泾水、渭水之间打猎,把吕尚载归朝中,结果称王天下。秦因轻信左右而亡国,周则因任用偶尔相识的人而成就了王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周文王能够越过狭隘偏执的言论,突破任何局限的议论,慧眼独具地看到那光明正大的道路。如今人君沉溺于阿谀谄媚的言辞,受到妃妾近臣的牵制,使得不为世俗左右的士人与牛马同槽,这就是鲍焦之所以愤世嫉俗的原因啊。

“我听说服饰庄重上朝的大臣,不会因私心而玷污道义;磨炼品德注重名声的人,不会因贪利而损害德行。所以一个地方名叫‘胜母’,曾子就不肯进去;一个城邑名叫‘朝歌’,墨子就掉转车头。现在要使天下胸怀大志的士子,被威重权力所笼络,被地位显贵者胁迫,改变态度、玷污德行去事奉阿谀谄媚的人,以此求得亲近君主,那么,士子只有隐居在山泽土窟之中直到老死而已,哪里还会有人来向君主效忠而朝见君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