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辛亥革命和“新文化”


中国的辛亥革命常常被认为是“表面的”。它没有引起社会的革命。不过这一事件仍然结束了整个君主政体,使之合法化的宇宙论思想也崩溃了;政权分散并军事化,全社会的职权往往降低到地方水平;道德威严在社会许多层面上下降;地方上新旧有权有势的人都极不安全;新的共和政体未能建立其合法基础——所有这一切必然有力地冲击知识分子有关上述论题的观念。以上的种种趋势很多在1911年以前已在发展。废除科举对文人的社会作用有巨大影响。君主政体的宇宙论基础已被康有为、严复、梁启超等人的进化学说削弱;按照林毓生的恰当说法,“堤的闸门经过长时间可能腐蚀;当堤最终溃决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住毁灭和破坏堤外原有景象的洪水的冲击”。毫无疑问,客观地研究1911和1919年间中国所有地区的变化将能揭示出多种多样的情况,甚至某些积极的发展。不过在多数“高级”知识分子的心目中,整个社会却是一种堕落、残破、腐败、野蛮的景象。中国的发展趋势似乎总要陷入绝境。

严复和康有为这时都更加确信进化不可力迫之,在中国进化的现阶段,共和主义革命是巨大的错误。梁启超承认革命和君主政体覆灭的不可逆性是历史法则。他最初站在他一贯坚持的立场上,支持袁世凯建立“共和”独裁政治的尝试,认为能够实现现代化的任务。康有为也站在他一贯坚持的进化立场上,仍然相信在这一点上,只有君主政体的象征作用能够恢复崩溃了的中心。 这三人这一时期的共同倾向是,更乐意接受作为推理根据的文化民族主义。当然,长期以来康有为一直在为他自己的看法鼓吹,即在小康这一中间的历史阶段儒教是必需的。严复和梁启超在日益分崩离析的环境中,这时越来越坚信,中国需要能够稳定共同信念的起码的基本要素。我们发现严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孔教会”的请愿书上签了字,要求承认儒教为国教。他认为,令人悲痛的是,中国社会仍处于由“父权”阶段向“军事”阶段转变的时期,而中国仍然需要父权信仰。

积极的革命者们的反应是多种多样的。很多人很快就表明,他们的思想信仰是旗帜鲜明的,但却不是深刻的。他们很快就卷入声名狼藉的军阀时期的政治斗争中。孙逸仙在二次革命和三次革命后的暗淡岁月里,继续(积极地,但没有多少效果)寻求政治权力的基础。“国粹”派的支持者不久便发现,腐败的满族人下台以后,汉族并不就能自然而然地实现全面的“复兴”。就刘师培这样一些人来说,他们仍然专心致志于维护民族文化的特点,但通过政治手段来加以维护的信心已逐渐丧失。用劳伦斯·施奈德的话来说,“这一批人的文化使命是他们这时团结一致的唯一原因”。他们关于文化的观念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学和传统学术上,这使他们成了激烈地反对五四时期语言和文学革命的人。

可是,对革命后这一时期所受挫折的最重要的反应是以陈独秀于1915年创办的《新青年》为其最突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我们在其所反对的方面看到的是对全部文化遗产更彻底的——更全面的抨击,这是整个运动的特点。陈独秀倡导“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这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这种种抨击这时不仅指向传统的儒家社会- 政治制度,而且指向整个传统,包括“儒道佛三教”(更不用说民间的迷信文化)。

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论用语仍被援用,但“旧社会”和“旧文化”这时在某种意义上是被当作一种巨大的、毫无生气的沉重负担,一种使民族精神麻痹了的沉重负担。革命已经证明,人们虽然能够推翻整个传统的政治结构,却不能影响遍及整个社会的腐败现象。事实上,陈腐的旧势力不仅仅有能力继续存在,似乎还有能力恢复生机(例如袁世凯试图恢复帝制)。摆在面前的任务因而就是改变民族的全部精神生活。“新文化”的领袖们认为,这项工作是任何政治行动或体制改革的绝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年轻的胡适在1917年从美国归来时所表示的决心“二十年不谈论政治”,似乎表达了整个新文化界的普遍情绪。正如他们主要刊物的名称所表明的,他们认为他们的主要读者是还没有被“陈旧之物、腐臭之物”完全腐蚀的受过教育的青年。

在这一点上,《新青年》的观点和先驱思想家们的观点之间也似乎只有程度上的差别。面对我前面所说的列宁主义的困境,先驱们逐渐强调观念意识在改变社会方面所起的作用。不过在清朝维新运动期间,支持他们教育观点的想法是,社会基础设施方面实际上正在发生变化或将要发生变化。进化在某些意识帮助下那时似乎正在进行之中。与此相似,1919年以前新文化界的判断导致他们认为只有改变意识才能推动社会。

1919年以前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方面是在政治家和知识分子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线,这对将来有持久的影响。1905年废除科举制度已预示了这种分离。尽管历来有“士大夫”的说法,但过去显然也一直有一些文人基本上是知识分子,而另一些文人则基本上是政治家。在1919年以后的那个时期中,也有许多知识分子再次卷入政治生活。不过,知识分子(尤其是学术和文学方面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阶层的自我意识,即使在1949年以后也仍然存在,甚至带有某种智力生活有自治“权利”的意识。

新文化运动另一个重要方面是“新文学”的出现,这适宜在本书的另一章论述(见第9 章)。在这里,我们看到文学也是作为人类经验的一个重要自主领域。虽然诗歌和纯文学长期以来一直是文人雅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但在观念上它们从来没有与自我修养的整个进程分开。总有一些像欧阳修那样的文人,但把文学(就纯文学来说)当作一种高雅的、自主的职业的观念却并不普遍。小说是文学的一个门类,而写作小说尤其不是一种值得重视的高雅文化活动。梁启超在这方面,像他在其他许多领域一样,也是先驱;他提倡利用小说作为一种有效的动人感情的媒介,从而宣传他的社会- 政治思想。年轻的周树人(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两人也是先驱,1911年以前当他们在日本的时候,就想利用文学作为医治中国民众精神痼疾的手段。可是,有效地开展新的白话“雅文化”文学的却是新文化运动。不过,如果说新文化把小说这种体裁提高到了雅文化的地位,它做到这一点,在极大程度上是由于把小说和小说应“为生活服务”的看法结合了起来。中国的新文学从一开始就达到这样的程度,基本上倾向于文学应为社会道德目标服务的看法。当然,这个总倾向并不妨碍一些伟大的作家热中于纯文学事业,但总的目标仍起支配作用。

即使是浪漫派创造社郭沫若、郁达夫等人,表面上采用“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也对一些并非纯属艺术的事情深感兴趣。如我们所了解的,要摆脱压抑人的传统生活结构的浪漫主义,在1911年以前就出现了,即使在那时,它也是既和探究个人人生的意义有关,同样也和革命的浪漫情调有关。在1911年以后的那个时期,当政治救亡的希望戏剧性地破灭时,在人们很快失去国家和个人两方面的传统价值信念的社会里,年轻知识分子对个人人生意义的关注成了新文化的一个因素。在某种意义上,“个人主义”就其自由主义和浪漫主义两方面的含义说,似乎这时对个人生活有很大的直接影响;对于先驱者一代,这样说无疑是不正确的,先驱者一代仍然十分安适地生活在传统的儒家家族准则的限度之内。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对个人主义的关注因而似乎并不完全有助于社会- 政治目标。载于胡适主编的《新青年》的易卜生专刊的易卜生《玩偶之家》的译文,是这种关注的标志。“创造社”浪漫主义的作家们着迷地热中于他们不能满足的情感上的渴求,这也决不是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关注。用李欧梵的话说,“法国象征主义者的看法是,艺术不仅重建生活,而且建造了艺术家可以在其中逃避生活的新大厦,与此相去甚远,成(仿吾)的论点指向另一个方向”,指向压倒一切的对生活的关注,不管这种关注表现为郁达夫感伤的自我放纵还是表现为郭沫若飘然的自我陶醉。

另一个与新文化运动有明显联系的发展,可以叫做对传统遗产的“更高层次的批判”,以胡适、顾颉刚、钱玄同等人为代表。

关于各种传统和经典的可靠性和真实性的争执是中国思想长期以来的一个特点。清代考据学派的杰出训诂学者们促进了对一些重要典籍的整理,尽管他们的工作是否具有怀疑主义的- 反传统观念的含义很值得怀疑,而20世纪推崇他们的人则认为他们的工作具有这种含义。康有为——他决不是一个批判性学者——在20世纪初曾试图利用对某些古文经典的系统性抨击来支持他自己的今文经学看法。

和康有为的学术活动一样,胡适所说的“整理国故”运动也具有深刻的意识形态动机。用劳伦斯·施奈德的话说,“科学”方法可以被用来“削弱传统史学和经典之历史基础的可信性”。要消除过去传统对现今的影响,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消除把神话当作事实的做法,这些神话是这种传统的依据。最后,许多其他的“国学”学者——甚至包括“新传统主义”学者,他们未必具有胡适和顾颉刚那种反传统观念的先入之见——都从事这种批判性的工作,使史学研究从尽信经典和沿袭传统这样一种看待历史的方式的重负中解放出来。

甚至就反传统观念的“新文化”学者来说,他们的意图也并不完全是破坏性的。尽管胡适、顾颉刚和傅斯年专心致志于可以在当代西方找到其模式的远景,但他们和中国民族主义者一样,决非完全不希望在中国历史中找到现代文化可以从中发展出来的胡适所说的“正宗”。胡适的导师约翰·杜威提倡的科学观念,以其渐次增进的进化观点,支持这样一种看法,即现在总是由过去发展而来。顾颉刚和胡适两人的确都能满意地找到中国思想中有现代性倾向的组成部分。这里有据认为是清代学术研究的“科学”方法;中国古代思想中的伦理学的起源;以及对胡适来说,历代生动的白话文学作品,它们与高贵人物颓废的、形式主义的古典文学作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把高贵者那种丧失了信任的、压制人的“雅文化”和民众活力相对比的民粹主义主题,最终导致顾颉刚广泛研究民俗学(见下文)。同等地关心新文学和新学术这两个方面的胡适,后来能够在他对过去白话小说的学术性研究中把这两方面的兴趣结合起来。所有这些努力,不管是文学方面的,学术方面的,或者只是时事评论方面的,都贯串了新文化运动的共同前提。

尽管共同具有新文化运动的前提,当我们并列地提出这一运动的一些主要倡导者——胡适、陈独秀和鲁迅——的名字时,我们也明明知道他们之间的深刻差别。1911年以前胡适还是青年学生,已经受到严复和梁启超的社会达尔文思想的深刻影响。他作为留美学生的幸运经历,以及他那时和早期杜威哲学的接触,似乎使他相当容易地形成了他自己对陈独秀“德先生和赛先生”这一著名提法的看法,陈独秀的提法提出后基本上就保持不变。严复介绍的培根- 穆勒的科学概念,作为一种简单的归纳主义,有助于理解杜威的实验主义概念,而胡适自己20世纪早期在美国的生活经历又给他留下了现行民主的愉快印象,甚至他还热情地接受了杜威关于真正民主的更先进的、批判的看法。

按照杜威的看法,科学和民主是不可分的。依赖试验性的假设、应用于研究“未可预断情况”的科学实验方法,意味着否定所有精神权威和预定的教条——不管是宗教的,政治的,或形而上学的。因而它是维护自由的真正基础。这种科学方法已非常成功地应用于自然,如果人们能互相协作,把科学方法应用于人类社会和文化问题——这个领域仍然受到教条的绝对统治——的研究,那么,真正的自由和平等的目的就终将实现。因而可以想象,科学知识通过教育普及全社会,将使人们有效地分析和处理他们共同的问题,甚至调解他们之间相互冲突的利益。尽管杜威尖锐批判了只不过是形式的“政治民主”和立宪主义,但他整个观点的前提似乎无疑是以共同接受立宪民主作为“竞赛规则”。

虽然胡适似乎接受了杜威把科学作为方法论的看法,但他似乎完全疏忽了作为哲学家的杜威提出的精深的认识论问题,而且他觉得完全有可能把杜威的实用主义和简单的、教条主义的机械论- 自然主义的形而上学结合起来。在这个领域里,他在很大程度上停留于严复和梁启超的传统,尽管他的自然主义不带道- 佛的色彩。再者,杜威在论述社会- 政治问题时对“科学调查”和教育的强调,他对“纯政治”的反对,似乎增强了胡适以前就有的倾向,即认为中国混乱的、“荒唐的”政治冲突与中国真正的进步毫不相干。

杜威对科学知识和教育的强调,和整个新文化对改变精神生活的强调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当胡适1917年返回中国时,他必然要和新文化运动发生紧密的联系。他对语言改革的浓厚兴趣和新文化运动普及教育的目的完全一致。他对新文学的兴趣既反映了个人对文学的强烈爱好,也反映了一种确信,即文学具有感染力,是传播新思想的最有效的媒介。当我们回顾地评述他的一生时,我们只能认为,他坚定地关注文学和学术,这反映了他个人的爱好,无疑也反映了他真诚地相信“整理国故”是至关重要的文化任务。这并不是说在那些年里他没有在著作中把大量的注意力集中于社会和政治问题,但是他在极大的程度上无力影响政治事务的实际进程,因而他觉得把“科学知识”运用于文化遗产的评论更切实可行。

当我们转而研究陈独秀时,我们发现,他最早提出“赛先生和德先生”这一口号时,他对这两个范畴的看法和胡适有微妙的不同。他的性情不像胡适,热情而急躁。他所受的西方影响主要来自法国,而不是来自英美,这一事实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他对科学的看法,基本上是一种达尔文主义形而上学的粗浅看法。科学是一种可以用来削弱传统道德价值的基础的腐蚀剂。进化的力量在中国似乎一直完全陷入困境,这一事实使他不时极为沮丧,不过和胡适一样,他基本上能把他的“科学”决定论和对知识精英的能力的强烈信任结合起来。和胡适不同的是,作为一项一项实验的方法论的科学实证原则并没有渗透进陈独秀意识的深处,因而他后来能够把科学一词从达尔文主义转用于马克思主义,而没有丧失其明确表达的任何意义。

胡适关于科学方法的概念似乎使他对全面变革的革命观点的呼吁无动于衷;而极力称赞法国革命是现代民主起源的陈独秀,尽管在1919年以前的那个时期他持彻底反政治的“文化”观点,但他可能本来就更容易受革命性变革呼吁的影响。不过在他们两个密切合作的期间(1917—1919年),他们关于个人和关于民主的种种要素的看法仍有许多相似之处。

鲁迅(周树人)是一个气质很不相同的人,后来成为现代中国最著名的文学巨人。在他主要是作为文学家的一生中,他似乎对“黑暗势力”特别敏感。在他的青年时代,他很容易地改信了进化论的信条,然而甚至在1911以前他就模糊地开始发生怀疑。他的个人家庭经历、他对中国民众的堕落和“奴性”的深刻了解,甚至在1911年以前似乎就已降低了他对进化力量能在中国起作用的信心。他接触了尼采的著作,但这并没有使他转向真正的尼采哲学,而是给他提供了奔放不羁的、英勇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生动形象,也就是反对多数人的“奴性”的形象。他一度沉溺于尼采- 拜伦式的诗人英雄的幼稚梦想,这样的英雄能够从精神的昏睡状态中唤醒人类。也可能正是尼采和拜伦,使他很早就在一定程度上对西欧和美国的平凡的、“资产阶级的”文化缺乏同感。尽管受到严复的影响,鲁迅对于许多西方文学作品的超然的“现实主义”及其对人类道德生活的过分复杂的看法,对于西方专家治国的思想倾向,也仍然很冷淡。

辛亥革命以后的形势使鲁迅碰了绝望之壁。他那种尼采式文学英雄有能力塑造社会的幻想似乎很快消失了。他对中国糟糕的过去和现在的“全盘否定”的形象化描绘,和他的“新文化”同行的描绘相比,如果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更为阴暗。当代中国的残暴、腐化、奴性和虚伪并不表示传统社会准则的衰落,就某种意义而言,实际上倒是这些破坏性的社会准则的表现。在他的《狂人日记》中,他清楚地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吃人”的不仅仅是中国的社会现实,这个社会的理想就是“吃人”的理想;甚至1911年以前那个时期的青年革命者也很快屈从于这种梦魇般压迫人的恶毒势力。鲁迅决定再次开始写作,这是对新文化运动的“教育”目的的一种响应,但是似乎是一种有高度怀疑的响应。

尽管鲁迅“全面”抨击传统观念,不过就他的文学创造力来说,中国过去某些“反传统”的方面仍然强烈地吸引了他,指出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可是,他所注意的历史和胡适从中寻找“正宗”的历史是完全不同的。他所注意的是南朝放荡不羁的“新道家”文人的历史,是民间志怪和传说的历史,甚至是某些涉及个人私事的评价的历史。不过,这些诱人的方面似乎都没有扭转鲁迅在整体上对文化遗产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