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君臣鉴戒第六


《君臣鉴戒》篇重点是以历史为镜子,引用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说明“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的道理。唐太宗要臣僚懂得“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的利害关系,又从多方面引用历史故事,提请臣下注意竭尽为臣之道。魏徵等大臣也以历史鉴戒,要唐太宗做一位善始善终的有道明君,要他看清“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理”的道理。又引用孟子关于君臣关系的论述来告诫:“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雠。”认为“臣之事君无二志,至于去就之节,当缘恩之厚薄”。文中强调,只有皇帝能以诚信待人,臣属才能尽忠尽职。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 〔1〕 ,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朕与卿等可得不慎,无为后所嗤!”

【注释】

(1〕合契:对合符契。古代早期的兵符、债券、契约多以竹木或金石制成,刻字后中剖为二,双方各执其一,两半对合则生效。这里引申为符合、投合。

【译文】

贞观三年(629),太宗对身边的大臣们说:“君臣之间本应该同治乱,共安危,如果君主能够接纳忠诚的规谏,臣子敢于直言不讳,那就是君臣情投意合,这个是自古以来很受推重的。如果君主自以为是,臣子又不去进谏匡正,要想国家不危亡是不可能的。君主丧失了国家,臣子也不能单独保全自己的家庭。至于像隋炀帝那样暴虐,臣子都闭口不言,终于使他听不到自己的过失,最后导致国破身亡。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诛杀。此事距今不远,我与大家不能不谨慎行事,千万不要让后人讥笑啊!”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务 〔1〕 ,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非为善者福祚延长 〔2〕 ,为恶者降年不永 〔3〕 ?朕又闻桀、纣,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则以为辱;颜、闵,匹夫也 〔4〕 ,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将此事以为鉴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魏徵对曰:“臣闻鲁哀公谓孔子曰 〔5〕 :‘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注释】

(1〕惟善是务:即惟务善事,只做好事。

(2〕福祚(zuò):福禄,福分。

(3〕降年:谓上天赐予人的年龄,寿命。不永:不能长久,不能永远。

(4〕颜:即颜回,字子渊,一作颜渊,春秋末鲁国(今山东曲阜)人。孔子的得意门人,以德行著称。闵(mǐn):即闵损,字子骞(qiān),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以德行修养而著称,在这方面和颜渊齐名。

(5〕鲁哀公:姓姬名将,春秋诸侯国鲁国的第二十六任君主。

【译文】

贞观六年(632),太宗对身边的大臣们说:“我听说周朝、秦朝当初取得天下时,他们采取的方法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周朝建国后只做好事,积累功德,所以能保持八百多年的基业。而秦朝却肆意骄奢淫逸,滥施刑罚,所以没有超过两代就灭亡了。这难道不正是做善事的福禄长久,而作恶的年寿不长吗?我又听说夏桀、商纣虽是帝王,但用普通百姓与他们相比,百姓也觉得是一种耻辱;颜回、闵子骞是普通百姓,用帝王与他们相比,帝王也会引以为荣。这也是帝王深感羞惭的事。我经常把这些事引以为戒,常担心自己的德行赶不上颜回、闵子骞,而被人耻笑。”魏徵说:“臣曾听说鲁哀公对孔子说:‘有一个健忘的人,搬了家就把他的妻子给忘了。’孔子说:‘还有比这个人更健忘的,我看像夏桀、商纣这样的国君就把自己也给忘了。’希望陛下常想到这些事情,以免被后人耻笑。”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徵上疏曰:“臣闻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理。《礼》云 〔1〕 :‘人以君为心,君以人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 〔2〕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然则委弃股肱,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注释】

(1〕《礼》:即《礼记》,是中国古代一部重要的典章制度书籍,是战国至秦汉年间儒家学者解释说明经书《仪礼》的文章选集,也可以说是关于中国古代礼乐文化的论著汇编。下文所引为《礼记·缁衣》篇里的内容。

(2〕《书》:也称为《尚书》,意为上代之书。它是我国第一部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书中保存了商周特别是西周初期的一些重要史料。下文所引为《尚书·益稷》篇里的内容。

【译文】

贞观十四年(640),特进魏徵上书说:“臣听说君主就好像是人的头脑,臣子就好像是人的四肢,头脑和四肢协调一致,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体。身体器官不完备,就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头脑虽然高贵重要,但必须借助四肢的配合,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体;君主虽然英明,也必须借助大臣才能达到治理国家的目的。所以《礼记》中说:‘百姓把君主看成是自己的心脏,君主把百姓看成是自己的躯体。内心庄重,身体才会舒坦;内心严肃,面容才会恭敬。’《尚书》中说:‘君主英明,大臣贤良,诸事康宁!’又说:‘君主琐碎,大臣懒惰,万事不成!’那么,把作为四肢的大臣抛开,只凭君主的独断专行,能治理好国家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 〔1〕 。其能开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尽心膂 〔2〕 ,外竭股肱,和若盐梅 〔3〕 ,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于礼之而已。昔周文王游于凤皇之墟,袜系解,顾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结之。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 〔4〕 ,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礼与不礼耳!……《礼记》称:鲁穆公问于子思曰 〔5〕 :‘为旧君反服,古欤?’子思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毋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礼之有?’……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雠。’虽臣之事君无二志,至于去就之节,当缘恩之厚薄。然则为人主者,安可以无礼于下哉!

【注释】

(1〕“以石投水”四句:语出《文选·运命论》。意谓使石头顺从流水,千年才能偶然遇上一次;而让流水顺从石头,则时刻都在发生。比喻君臣之间的关系。“以石投水”比喻君臣互相投契,“以水投石”比喻臣言不为君主所听。

(2〕心膂(lǚ):心思与精力。

(3〕和若盐梅:比喻君臣之间互相投契。语本《尚书·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盐、梅,都是古代的调味品。

(4〕俊乂(yì):才德出众的人。

(5〕鲁穆公:战国初期鲁国国君。子思:即孔伋,字子思,孔子之孙。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

【译文】

“君臣互相知遇,自古以来就是很难得的。就像是要让石头顺从流水,千年才能遇上一次;而让流水顺从石头,则无时不有。君臣能够秉持大公无私的道义,尽展天下人才的作用,君主在内尽心尽力,大臣在外竭力辅佐,二者融洽得就像羹里的盐和梅,坚固得如同金石,达到这样的境界,不是仅靠高官厚禄,而是在于以礼相待。以前周文王巡游于凤凰之墟,袜子带开了,看看左右,没有一个可以做这种低贱之事的人,就自己将袜带系上。难道周文王的朝代全是有贤德的人,而今圣明的时代就偏偏缺少君子吗?只是君臣间知遇或不知遇、待之有礼或无礼罢了!……《礼记》上记载,鲁穆公询问子思说:‘被斥退的臣子为他原来的君主服丧服,符合古制吗?’子思说:‘古代有德的君主,用人的时候以礼相待,斥退人的时候也是以礼相待,所以有被斥退的臣子为旧君服丧的礼制。现在的君主,用人的时候就好像要把人抱在膝盖上,斥退人的时候就好像把人推入深渊。所以,被斥退的臣子不当头领率兵来讨伐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为旧君主服丧的礼节呢?’……孟子说:‘君主看待臣子如同手足,臣子就把君主视为腹心;君主看待臣子如同犬马,臣子就把君主视同路人;君主看待臣子如同粪土,臣子就把君主视为仇敌。’虽然臣子事奉君主不能有二心,至于在决定去留的原则上,应当根据君主对自己恩德的厚薄来定。那么做君主的,怎么可以对待臣下无礼呢?

“《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1〕 。’……《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雠。’荀卿子曰 〔2〕 :‘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

【注释】

(1〕乱庶遄(chuán)沮(jū):祸乱就会迅速终止。庶,差不多。遄,快,迅速。沮,阻止,终止。

(2〕荀卿子:即荀况,号卿。战国时赵国猗氏(今山西安泽)人。他是战国末期儒家学派中的大师,是我国古代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教育家。韩非、李斯都是他的学生。早年曾游学于齐国,广泛接触各派学说。到过秦国、燕国,回过赵国。因为年高望重,曾三次被推为祭酒。晚年到楚国,春申君黄歇任他为兰陵(今山东苍山)令。失官后家居著书,死后葬于兰陵。

【译文】

“《礼记》中说:‘自己喜爱的人,要知道他们的缺点;自己憎恨的人,要知道他们的优点。’如果憎恨一个人就看不到他的优点,那么做善事的人一定会感到恐惧;如果喜爱一个人就看不到他的缺点和错误,那么做坏事的人就会增多。《诗经》中说:‘如果君主对谗佞的小人怒责,作乱的事大概很快就会停止。’……《尚书》中说:‘抚爱我的就是我的君主,虐待我的就是我的仇敌。’荀子说:‘君主,好比是船;百姓,好比是水。水可以浮载船,但也可以使船翻。’所以孔子说:‘鱼失去水就会死亡,水失去鱼依然是水。’

“夫委大臣以大体 〔1〕 ,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理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理,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 〔2〕 ,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 〔3〕 ;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咎,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理矣!

【注释】

(1〕大体:重要的义理。这里指大事、重任。

(2〕刀笔之吏:指代办文书的小吏。刀笔,指刀和笔,都是古时在竹简上写字、改字的工具。

(3〕伏辜(ɡū):服罪。

【译文】

“把大事委托给大臣,把小事责成给小臣,这是治国的常理,也是处理朝政的正确方法。现在委任职官时,重视大臣而轻视小臣;到有事情时,却信任小臣而猜疑大臣。这是信任自己所轻视的,怀疑自己所重视的,用这种方法想求得太平盛世,怎么可能实现呢?再者朝政贵在稳定,不能贪求多变。现在有时责成小臣去办大事,有时又责成大臣去办小事;小臣处在他不该占据的位置,而大臣却又失去应有的职守;大臣或者因为小错而获罪,小臣或者因为大事而受罚。这样职非其位,而罚非其罪,要想让他们没有私心,竭诚尽力,不是很难的吗?小臣不能委任以大事,大臣不能因小错而责罚。将国家大事委任给大臣,而又苛求其小过,这样代办文书的小吏就会顺着陛下的旨意,舞文弄法,曲成其罪。如果大臣为自己辩解表白,就认为他是不肯服罪;如果不辩解表白,就以为所犯都是事实。真是进退两难,不能自己辩明冤屈,于是只好苟且以求免祸。大臣采取苟且免祸的态度,谲诈的念头就会滋生;一旦谲诈的念头滋生,就会虚伪成风;如果虚伪成风,就难以达到天下太平了!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若举得其人,何嫌于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治矣。”

【译文】

“再者,委任大臣,是想要他们尽心为国,但每当委任大臣时却有所顾忌而不敢直言,这就是不尽心。如果举荐的人适当,何必因故人旧友而避嫌;如果举荐的人不当,何必以关系疏远的人而为贵?对待大臣不诚心诚意,又怎能要求他们对自己忠诚呢?臣子就算偶然有所过失,君主也不能这样对待他们。君主对臣下不信任,一定会认为臣下没有可信任之处;如果臣下确实没有什么可信任的,那么君主也就值得怀疑了!《礼记》中说:‘君主多疑,百姓就会疑惑;对臣下不了解,君主就会忧心忡忡。’上下相互猜疑,就根本谈不上天下大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