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奢纵第二十五


《奢纵》篇转录了贞观十一年(637)侍御史马周论述时政的一篇上疏,以及太宗对奏疏的反应。马周通过列举大量史实,指出了在贞观中期社会上存在着的一些奢侈的问题,希望引起唐太宗的注意,并提出了解决的办法。马周认为如果帝王奢侈纵欲,则不免横征暴敛,不惜民力;臣子奢侈骄纵,则难免自取败亡。应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若以陛下之圣明,诚欲励精为政,不烦远求上古之术,但及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马周的奏疏,劝谏唐太宗要戒奢侈、抑骄纵,他认为百姓所患不仅是贫苦,更重要的是上下不能同甘共苦。如果统治者不能体恤百姓,百姓自然离心离德。提醒太宗要吸取历史教训,俭朴节用,爱惜民力。其言辞恳切,深为太宗赏识。

贞观十一年,太宗令所司造金银器物五十事,侍御史马周上疏陈时政曰:“臣历观前代,自夏、殷、周及汉氏之有天下,传祚相继 〔1〕 ,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皆为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心。岂无僻王 〔2〕 ,赖前哲以免。自魏、晋已还,降及周、隋,多者不过五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创业之君不务广恩化 〔3〕 ,当时仅能自守,后无遗德可思。故传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日浅,固当崇禹、汤、文、武之道,广施德化,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代之基。岂欲但令政教无失,以持当年而已!且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宽猛随时 〔4〕 ,而大要以节俭于身、恩加于人二者是务。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 〔5〕 。

【注释】

(1〕传祚:帝位相传。祚,帝位。

(2〕僻王:指邪僻不正的国君。

(3〕恩化:恩德教化。

(4〕宽猛:宽大与严厉。

(5〕卜祚:古人认为帝位是上天所赐,而占卜可以测知天意,故以“卜祚”借称帝位。遐:长远。

【译文】

贞观十一年(637),唐太宗下诏令宫中有关司衙铸造宫内金银用器五十种,侍御史马周上疏论述当时的政事说:“臣通观前朝历史,从夏朝、殷朝、周朝以及汉朝的情况看来,帝位的传袭继承,时间长的有八百多年,短的也有四五百年,都是因为积累德行、功业,他们的恩德深入到百姓的心中。难道其间没有出现过邪僻不正的国君吗?只是依赖前朝贤君的恩泽而免于祸难罢了。从魏、晋以来,一直到北周、隋朝,国祚长的不过五六十年,短的仅有二三十年就灭亡了,都是因为创业的帝王没有致力于推广恩德教化,当时只能保住自己的帝位,没有留下让后人怀念的恩德的缘故。所以继位的帝王政治教化稍有衰减,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呼吁造反,国家就会土崩瓦解。现在陛下虽然凭巨大的功勋平定了天下,但是积累德行的时间不长,所以应当推崇禹、汤、文王、武王的治国原则,广泛施行恩德教化,使恩德有余,为子孙后代奠定万世传袭的基础。怎能只想求得政治教化没有过失,以保持自己当时的统治就行了!况且自古以来圣明的帝王虽然是因人设教,宽厚和严厉随着时局而变化,但是最关键的是在自身节俭、施恩百姓两个方面。因此百姓爱戴他们像爱戴自己的父母一样,敬仰他们像敬仰日月一样,尊敬他们像尊敬神灵一样,畏惧他们像畏惧雷霆一样,这就是他们的帝位能长久传承而不发生祸乱的原因。

“今百姓承丧乱之后,比于隋时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继,兄去弟还,首尾不绝。远者往来至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休时。陛下虽每有恩诏,令其减省,而有司作既不废,自然须人,徒行文书,役之如故。臣每访问,四五年来,百姓颇有怨嗟之言,以陛下不存养之。昔唐尧茅茨土阶 〔1〕 ,夏禹恶衣菲食(2〕 ,如此之事,臣知不复可行于今。汉文帝惜百金之费,辍露台之役,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所幸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锦绣纂组妨害女工,特诏除之,所以百姓安乐。至孝武帝虽穷奢极侈,而承文、景遗德,故人心不动。向使高祖之后,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于时代差近 〔3〕 ,事迹可见。今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从奉器物 〔4〕 ,并诸王妃主服饰,议者皆不以为俭。臣闻‘昧旦丕显,后世犹怠’ 〔5〕 ;作法于理,其弊犹乱。陛下少处人间,知百姓辛苦,前代成败,目所亲见,尚犹如此,而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即万岁之后 〔6〕 ,固圣虑所当忧也。

【注释】

(1〕茅茨(cí)土阶:茅草盖的屋顶,泥土砌的台阶。形容房屋简陋,或生活俭朴。茨,用茅草、芦苇盖的屋顶。阶,台阶。

(2〕恶衣菲食:粗劣的衣食。形容生活俭朴。菲,质量差。

(3〕差近:较近。

(4〕益州:在今四川成都一带。

(5〕“昧旦”二句:语出《左传·昭公三年》。意谓起早贪黑勤奋工作而取得功业显赫的国君,其后代犹且懈怠不为。昧旦,拂晓,黎明。丕,大。

(6〕万岁:对皇帝死亡的讳称。

【译文】

“如今百姓经过社会丧乱之后,人口只相当于隋朝的十分之一,但供官府服徭役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兄长离家,弟弟才回来,前后相接不断。路程远的往返有五六千里,春夏秋冬,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陛下虽然时常降下仁慈的恩诏,命令他们减省徭役,但是有关部门的造作既然不能停止,自然仍须征调人夫,所以诏书也是白白下达,百姓照旧被役使。臣每次去察访询问,四五年来,百姓颇有怨恨嗟叹之言,认为是陛下不存恤抚养他们。从前唐尧用茅草盖房,用土块砌台阶,夏禹粗衣劣食。像这样的事,臣深知不可能再在今天施行。汉文帝因珍惜百金的费用,停止建造露台,还收集臣子上书用的布袋,用作宫殿的帷帐,他所宠爱的夫人的衣裙短得不能拖在地上。到了景帝时,因为做锦绣五彩绦带之类丝织品而妨害了妇女应做的其他事,他特意下诏废弃不用,因此百姓安居乐业。到了武帝时,虽然他穷奢极欲,但是依赖文帝、景帝遗留下的恩德,因而民心没有骚乱。假如汉高祖之后,就是武帝时代,天下一定不会保全。由于这些事情发生时代离当今较近,其事迹还可以清楚可见。现在京师和益州等地在制造供奉皇室使用的器物,以及诸位亲王、妃嫔、公主的服饰,议论的人都认为不够节俭。臣听说,起早贪黑勤奋工作而取得功业显赫的国君,其后代犹且懈怠不为;制定出合乎情理的法令,久而久之也会产生弊端和混乱。陛下小时候在民间长大,知道百姓的辛苦,前代的兴亡成败,都是亲眼目睹的,尚且还是这样,而皇太子生长在深宫里,没有经历过宫墙之外的世事,陛下万岁之后的事情,确实应当引起陛下的忧虑了。

“臣窃寻往代以来成败之事,但有黎庶怨叛 〔1〕 ,聚为盗贼,其国无不即灭。人主虽欲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当修之于可修之时,若事变一起而后悔之,则无益也。故人主每见前代之亡,则知其政教之所由丧,而皆不知其身之有失。是以殷纣笑夏桀之亡,而幽、厉亦笑殷纣之灭。隋帝大业之初,又笑周、齐之失国。然今之视炀帝,亦犹炀帝之视周、齐也。故京房谓汉元帝云 〔2〕 :‘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古。’此言不可不戒也。

【注释】

(1〕黎庶:庶民,百姓。

(2〕京房:本姓李,字君明,东郡顿丘(今河南清丰西南)人。西汉学者。由于他开创了今文《易》学“京氏学”,所以驰名于中国学术史。京房的《易》学把灾异与政治相联系在一起,京房讲灾异的目的在于干政,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由此,当汉元帝召见他时,他就趁机对元帝宣讲自己的见解,通过讲灾变的方法,京房获得了元帝的信任。

【译文】

“臣私下寻思前代以来国家兴亡成败的事情,发现只要有百姓怨恨背叛,聚众做盗贼,他的国家就没有不迅速灭亡的。国君虽然想悔改,也不可能重新获得安全。凡是修整政治教化,应当在能够修整的时候就去修整,如果事变一旦发生才感到后悔,那就毫无益处了。所以后代的国君每当看见前朝的覆亡,才知道前朝的政治教化失败的原因,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所存在的过失。因此殷纣王嘲笑夏桀的灭亡,而周幽王、周厉王又嘲笑殷纣王的灭亡。隋炀帝大业初年,又嘲笑北周、北齐丧失国家。然而现在看隋炀帝,也像隋炀帝当时看北周、北齐一样。所以,京房对汉元帝说:‘臣忧虑后人看待今日的态度,也像今日看待前代的眼光一样。’这话不能不引起警戒啊!

“往者贞观之初,率土霜俭 〔1〕 ,一匹绢才得粟一斗,而天下怡然。百姓知陛下甚忧怜之,故人人自安,曾无谤 。自五六年来,频岁丰稔,一匹绢得十余石粟,而百姓皆以陛下不忧怜之,咸有怨言,以今所营为者,颇多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蓄积多少,唯在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家贮洛口仓(2〕 ,而李密因之 〔3〕 ;东京积布帛 〔4〕 ,王世充据之 〔5〕 ;西京府库 〔6〕 ,亦为国家之用,至今未尽。向使洛口、东都无粟帛,即世充、李密未必能聚大众。但贮积者固是国之常事,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若人劳而强敛之,竟以资寇,积之无益也。然俭以息人,贞观之初,陛下已躬为之,故今行之不难也。为之一日,则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 〔7〕 。若人既劳矣,而用之不息,傥中国被水旱之灾,边方有风尘之警 〔8〕 ,狂狡因之窃发 〔9〕 ,则有不可测之事,非徒圣躬旰食晏寝而已 〔10〕 。若以陛下之圣明,诚欲励精为政,不烦远求上古之术,但及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太宗曰:“近令造小随身器物,不意百姓遂有嗟怨,此则朕之过误。”乃命停之。

【注释】

(1〕率土:四海之内,犹全国。霜俭:犹荒歉。

(2〕洛口仓:古粮仓名,又名兴洛仓。隋大业二年(606)筑,故址在今河南巩县东南。因地处旧洛水入黄河处而得名。

(3〕李密:字法主。京兆长安人,祖籍辽东襄平(今辽宁辽阳南)。隋末农民起义中瓦岗军后期领袖。大业九年(613)参与杨玄感起兵反隋。玄感败,李密逃亡。十二年(616),入瓦岗军。李密军令严肃,赏赐优厚,士卒乐意为他所用。他建议袭取隋军兴洛(后改洛口)仓,开仓赈济,扩充队伍,然后进取东都。十三年(617),瓦岗军攻取洛口仓,招就食饥民几十万,起义队伍迅速壮大。因:沿袭。

(4〕东京:杨坚建立隋朝,以洛阳为东都,称东京。

(5〕王世充:隋末地方割据者。字行满,新丰(今陕西临潼东北)人。祖籍西域,其祖支颓耨,徙居关中。开皇年间,因军功升至兵部员外郎。大业年间,至江都宫监,为隋炀帝信任。大业十四年(618),隋炀帝被宇文化及所杀,他与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人在东都(今河南洛阳)拥立杨侗为皇帝,世充被任命为吏部尚书郑国公,他击败并招降群雄之一的李密。隋越王侗皇泰二年(619),废杨侗,自立为帝,国号郑国,年号开明,统治区为今河南北部。后因其统治过于严苛残酷,导致人民逃亡,且不少将领投奔唐朝。唐武德四年(621),与李世民作战失败投降,唐徙世充及其家属于蜀,临行,为仇人所杀。

(6〕西京:杨坚建立隋朝,以长安为首都,称西京。

(7〕式歌且舞:载歌载舞。式,文言助词,无义。

(8〕风尘:比喻战乱。

(9〕狂狡:指狂妄狡诈之徒。

(10〕旰(ɡàn)食:指勤于政事不能按时吃饭。晏寝:晩睡。

【译文】

“从前在贞观初年时,全国土地荒芜,一匹绢只能换一斗粟,但天下安居乐业。百姓知道陛下十分关心爱护他们,所以人人自安,没有一点怨言。从贞观五年、六年以来,连年取得丰收,一匹绢可以换十多石粟,然而百姓都认为陛下不关心爱护他们,总有怨言,这是因为如今营作的事务,许多都是无关紧要的缘故。自古以来,国家的兴亡不是由于财物蓄积得多少,只在于百姓的苦乐。就拿近来的事来看,隋朝在洛口仓储藏粮食,却被李密夺取了;东京洛阳积蓄布帛,却被王世充占有了;西京府库的财物,也被我大唐所用,至今还没有用完。如果原来洛口仓、洛阳没有积蓄粮食布帛,那么王世充、李密未必能够聚集起大规模的队伍。只是贮积财物本来是国家的正常事务,重要的是应当在百姓有了余力时再去征收。如果百姓劳苦不堪而去强行征收,最终还是资助了贼寇,这样的贮积是没有好处的。然而崇尚节俭来使百姓得以休息,这在贞观初年陛下已经亲自实行过,所以现在重新实行并不难。只要实行一天,天下就都会知道,百姓就会载歌载舞。如果百姓已经劳苦不堪,却还要不停地役使他们,倘若国内遭受水旱之灾,边境有战乱的警报,狂妄狡诈之徒乘机反叛,就会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那就不仅仅使陛下晚进餐迟睡觉而已了。如果以陛下的圣明,真要想励精图治,就不需要远求上古时的治国办法,只要赶得上贞观初年那样,那天下就很幸运了。”太宗说:“最近下令制造一些随身的小件器物,没想到百姓因此就有嗟叹怨言,这就是我的过错了。”于是命令停止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