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刑法第三十一


刑罚的本意,在于惩治罪恶、鼓励善行。因此,刑罚不在多重,重要的是能达到教化的目的。太宗认为使用刑罚要特别谨慎,要无偏无私,尤其对死刑判决要特别谨慎。“守文定罪,或恐有冤。自今以后,门下省覆有据法令合死而情可矜者,宜录奏闻”,所以要求执法者要五次覆奏。同时张蕴古总结历史教训,告诫太宗要自律,“乐不可极,极乐生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勿内荒于色,勿外荒于禽;勿贵难得之货,勿听亡国之音。内荒伐人性,外荒荡人心;难得之物侈,亡国之声淫”;处理公务要“如履薄临深,战战栗栗,用周文小心”;不要“危人自达,以钓声价”。太宗对此非常认同,对张蕴古给予了表彰。由于贞观年间用刑宽大公平,所以社会才得以安宁,监狱也曾经几乎闲置不用。

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死者不可再生,用法须务在宽简。古人云,鬻棺者欲岁之疫,非疾于人,利于棺售故耳。今法司核理一狱 〔1〕 ,必求深刻,欲成其考课 〔2〕 。今作何法,得使平允?”
谏议大夫王珪进曰:“但选公直良善人,断狱允当者增秩赐金,即奸伪自息。”诏从之。
太宗又曰:“古者断狱,必讯于三槐、九棘之官 〔3〕 ,今三公、九卿即其职也。自今以后,大辟罪皆令中书、门下四品已上及尚书九卿议之 〔4〕 ,如此,庶免冤滥。”由是至四年,断死刑,天下二十九人,几致刑措 〔5〕 。

【注释】

(1〕核理:审理。

(2〕考课:按一定的标准对官吏的政绩进行考核,以决定其升降赏罚。

(3〕三槐、九棘:相传,周代宫廷外种槐树三棵,荆棘九株。百官朝见天子之时,三公面对槐树而立,九卿面对荆棘而立。后世便以“三槐”代指三公一类官职,“九棘”代指九卿百官。

(4〕大辟:古代杀头的死刑。

(5〕刑措:也作“刑错”或“刑厝”,指置刑罚而不用。

【译文】

贞观元年(627),太宗对身边的大臣说:“人死了就不可能再活,因此执法务必宽大简约。古人说,卖棺木的人希望每年都发生瘟疫,并不是他对人们仇恨,只是因为瘟疫有利于棺木出售罢了。现在司法部门审理一件狱案,总想把案子办得严峻苛刻,用这种手段来完成考核成绩。现在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得办案公平恰当呢?”

谏议大夫王珪进言说:“只管选择公正善良的人才,判案公允的人就增加俸禄、赏赐金帛,奸诈邪恶自然就会停止。”太宗下诏照办。

太宗又说:“古时候审案,一定要询问三槐、九棘这些官员,现今的三公、九卿就相当于这样的职务。从今以后,杀头的死刑都要让中书省、门下省四品以上官员以及尚书九卿等共同议决,这样才能避免冤案和滥用刑罚。”从这时到贞观四年(630),判为死刑的全国只有二十九人,几乎刑罚都快要搁置不用了。

蕴古,初以贞观二年自幽州总管府记室兼直中书省,表上《大宝箴》 〔1〕 ,文义甚美,可为规诫。其词曰:
“今来古往,俯察仰观,惟辟作福 〔2〕 ,为君实难。宅普天之下,处王公之上;任土贡其所有 〔3〕 ,具僚和其所唱 〔4〕 。是故恐惧之心日弛,邪僻之情转放。岂知事起乎所忽,祸生乎无妄 〔5〕 。固以圣人受命,拯溺亨屯 〔6〕 ;归罪于己,推恩于人,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礼以禁其奢,乐以防其佚。左言而右事,出警而入跸 〔7〕 。四时调其惨舒 〔8〕 ,三光同其得失 〔9〕 。故身为之度,而声为之律。勿谓无知,居高听卑;勿谓何害,积小成大。乐不可极,极乐生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壮九重于内 〔10〕 ,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 〔11〕 。罗八珍于前 〔12〕 ,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 〔13〕 。勿内荒于色 〔14〕 ,勿外荒于禽;勿贵难得之货 〔15〕 ,勿听亡国之音。内荒伐人性,外荒荡人心;难得之物侈,亡国之声淫。勿谓我尊而傲贤侮士,勿谓我智而拒谏矜己。闻之夏后 〔16〕 ,据馈频起(17〕 ;亦有魏帝,牵裾不止 〔18〕 。安彼反侧,如春阳秋露;巍巍荡荡,推汉高大度 〔19〕 。抚兹庶事,如履薄临深,战战栗栗,用周文小心 〔20〕 。

【注释】

(1〕《大宝箴(zhēn)》:《周易·系辞下》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后通常以“大宝”指帝位。箴,一种用以规谏劝诫的文体。

(2〕辟:指君主。《汉书·五行志》注:“辟,天子也。”

(3〕任土:依据土地的具体情况。

(4〕具僚:亦作“具寮”,指百官。

(5〕无妄:意外。

(6〕亨屯:谓解救困厄,使困苦的人通达。

(7〕出警而入跸(bì):古代天子出称“警”,入称“跸”。意谓帝王出入时肃清道路,禁止行人。

(8〕惨舒:汉张衡《西京赋》:“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此牵乎天者也。”后以“惨舒”指心情忧郁或舒畅。

(9〕三光:古时指日、月、星。《白虎通·封公侯》:“天有三光日月星,地有三形高下平。”

(10〕九重:指九重宫阙,帝王居处。

(11〕瑶其台而琼其室:玉砌的楼台宫室。泛指华丽的宫廷建筑物。相传暴君桀作瑶台,纣作琼室。瑶、琼,泛指美玉。

(12〕八珍:泛指珍馐美味。

(13〕丘其糟而池其酒:相传暴君桀、纣以酒为池,酒糟为堤。批评昏君瑶台琼室、丘糟池酒的荒淫腐化生活。

(14〕荒:迷乱,放荡。这里指沉迷。

(15〕勿贵难得之货:意谓不要看重那些难得的宝物。《老子》曰:“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16〕夏后:即夏禹。

(17〕据馈频起:指吃一次饭要频繁地站起好几次,形容事务繁忙。传说夏禹为了接待前来访问的人,经常是“一馈而十起,一沐三握发”(吃一顿饭站起来十次,洗一次头发三次手握湿发同人谈话),决不慢待来访的人。这个故事,虽然是传说,但是反映了夏禹的为人勤政的精神和人民的愿望。后被借用到很多人身上。馈,吃饭。

(18〕牵裾:牵拉着衣襟。借指直言极谏。三国时魏文帝曹丕要从冀州迁十万户去充实河南,群臣上谏不听。辛毗再去谏,曹丕不答而入内,辛毗拉住他的衣裾直言极谏。后来魏文帝终于减去五万户。事见《三国志·魏书·辛毗传》。

(19〕汉高大度:《史记·高祖本纪》云:“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汉高,指汉高祖刘邦。

(20〕周文小心:周文王谨慎小心。语出《诗·大雅·大明》,云:“维此文王,小心翼翼。”周文,指周文王。

【译文】

张蕴古,当初在贞观二年(628)时任幽州总管府记室兼中书省的职务,向太宗呈奏《大宝箴》,文辞和意义都很好,可以作为对君主的规劝警戒。其文章说:

“古往今来,上下观察,只有君主作威作福,但作为君主也确实很难。居普天之下,处王公之上;根据土地的具体情况有权要求贡献其所有,百官同声附和君主的旨意。所以恐惧的心思日渐松弛,邪恶不正的情欲则日渐放纵。哪里知道事变往往发生在人所忽略的时候,灾祸往往发生在意料之外。本来让帝王承受天命,就是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使处于危难的人能够亨通;过错归罪于自己,恩德施给予百姓,最光明的日月不会偏照,大公无私的人不会私亲;所以用一个人治理天下,而不是用天下侍奉一个人。用礼制来禁止帝王的奢侈,用音乐来防止帝王的放荡。左史记载帝王的言论,右史记载帝王的行为,帝王出入时肃清道路,禁止路人通行。春夏秋冬调节帝王的喜怒哀乐,日月星辰共享帝王的成败得失。所以用自身为法度,用声音为钟律。不要说不知道,处在高位要了解下情;不要说没有祸害,积累小害可以成为大祸害。享乐不可达到极点,乐极生悲;情欲不可放纵,纵欲成灾。在宫内大肆营造九重宫殿,所居住的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那些昏君不明白这个道理,竟用美玉来修筑亭台楼阁。面前陈列着珍馐美味,所吃的不过是适合口味的一小部分;而一味放纵不知节制的君王,过着丘糟池酒的荒淫生活。在内不要沉迷于美色,在外不要沉迷于狩猎;不要看重那些难得的宝物,不要欣赏亡国的音乐。在内沉迷于美色就会戕害人性,在外沉迷于田猎就会扰乱人心;贪图难得的宝物是奢侈,迷恋亡国的音乐是淫佚。不要自以为尊贵就傲视贤良,侮辱有才能的人士;不要自以为聪明就拒绝规谏,自傲自矜。听说夏禹在吃一次饭之间也要频繁站起好几次,事务十分繁忙;又听说魏文帝被谏臣扯着衣袖不放,而终于采纳了谏劝建议。安抚那些心怀猜疑的人,要像春天的阳光和秋天的露水那样温润;胸怀宽广,要像汉高祖那样豁达大度。处理政事,要像脚踏薄冰、面临深渊那样谨慎,战战兢兢,就像周文王那样小心。

“《诗》云:‘不识不知 〔1〕 。’《书》曰:‘无偏无党 〔2〕 。’一彼此于胸臆,捐好恶于心想。众弃而后加刑,众悦而后命赏。弱其强而治其乱,伸其屈而直其枉。故曰:如衡如石 〔3〕 ,不定物以数,物之悬者,轻重自见;如水如镜,不示物以形,物之鉴者,妍媸自露 〔4〕 。勿浑浑而浊,勿皎皎而清;勿汶汶而暗 〔5〕 ,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 〔6〕 ,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声 〔7〕 。纵心乎湛然之域,游神于至道之精。扣之者,应洪纤而效响 〔8〕 ;酌之者,随浅深而皆盈。故曰:天之清,地之宁,王之贞 〔9〕 。四时不言而代序,万物无为而受成;岂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吾王拨乱,戡以智力 〔10〕 ;人惧其威,未怀其德。我皇抚运,扇以淳风;民怀其始,未保其终。爰述金镜,穷神尽性。使人以心,应言以行。包括理体,抑扬辞令。天下为公 〔11〕 ,一人有庆 〔12〕 。开罗起祝(13〕 ,援琴命诗 〔14〕 。一日二日,念兹在兹。惟人所召,自天祐之。争臣司直(15〕 ,敢告前疑。”太宗嘉之,赐帛三百段,仍授以大理寺丞。

【注释】

(1〕不识不知:语出《诗·大雅·皇矣》。意谓没有多少知识。旧喻民风淳朴。

(2〕无偏无党:语出《尚书·洪范》。意谓不偏私,不阿党。

(3〕衡、石:泛指称重量的器物。衡,秤。石,古代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

(4〕妍(yán)媸(chī):美好和丑恶。

(5〕汶汶:昏暗不明的样子。

(6〕冕旒(liú):古代大夫以上的礼冠。顶有延,前后有旒,故曰“冕旒”。旒,古代皇帝礼帽前后的玉串。天子之冕冠的前后悬垂着玉串十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取目不视恶之意。见《周礼·夏官·弁师》。

(7〕黈纩(tǒukuànɡ):黄绵所制的小球。悬于冠冕之上,垂两耳旁,以示不欲妄听是非。

(8〕洪纤:大小,巨细。

(9〕“天之清”三句:语出《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正。”意谓天有道就清明,地有道就安宁,国君有道天下就公正。“一”指“道”,是一种社会性的意识,是人们共同遵循的行为准则和规范。贞,正。

(10〕戡(kān):用武力取胜。

(11〕天下为公:原指君位不为一家私有,后变为一种美好的社会政治理想。语出《礼记·礼运》,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12〕一人有庆:语出《尚书·吕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其宁惟永。”注云:“一人:天子也。庆:善也。”孔传:“天子有善,则兆民赖之,其乃安宁长久之道。”常用为歌颂帝王德政之词。

(13〕开罗起祝:意谓像商汤网开三面那样祝告禽兽逃生。见《史记·殷本纪》。

(14〕援琴命诗:指舜帝操五弦琴,歌《南风》之诗。意谓如舜帝弹琴颂诗那样教化百姓。

(15〕争臣:通“诤臣”,谏诤之臣。

【译文】

“《诗经》上说:‘没有多少知识,却遵守上帝的法则。’《尚书》上说:‘不偏私,不阿党。’国君在胸中要一律平等待人,在心中要抛弃个人好恶。众人都唾弃的就加以惩罚,众人都赞扬的就加以奖赏。使强暴的势力削弱,使混乱的局面得到治理;使冤屈的得以昭雪,使诬枉的得以纠正。所以说:就像秤和石一样,它并不能确定物体的数量,但悬挂上去的东西,其轻重自然显示;就像清水和铜镜一样,它并不显示物体的形状,但是照到的东西,其美丑自然会显露。不要以浑沌不清为污浊,不要以洁白无尘为清明;不要以昏暗不明为愚昧,不要以严苛细察为精明。虽然冕冠上的旒珠遮住了双目,但仍能够看出没有暴露的事情;虽然冕冠旁的黈纩挡住了耳朵,但仍能够听到没有发出的声响。思想驰骋在清澈明净的境界,精神遨游在大道精华之中。敲击的乐器,随敲击的轻重而发出相应的回响;盛酒的器皿,随酒具的深浅而各自盈满。所以说:天有道就清明,地有道就安宁,国君有道天下就公正。四季不语而按时更替,万物无为而自然成长;哪里知道帝王有统治威力,而使天下太平安定。陛下拨乱反正,以智慧和武力取胜;百姓只惧怕陛下的威严,却未能感念陛下的恩德。陛下掌握着国家的命运,倡导敦厚淳朴的风气;百姓感怀良好的开端,但还未能保持到最终。于是陈述清明治道,显示陛下洞察一切。用诚心役使百姓,用行动履行诺言。原则与义理要面面俱到,语言辞令要加以褒贬。天下为公,皇帝有美好的德行。像商汤网开三面那样祝告禽兽逃生,如舜帝弹琴颂诗那样教化百姓。一天又一天,念念不忘这些事。祸福由人自召,上天择善护佑。谏诤之臣的职责在于直言规劝,敢奏告前面的疑虑。”

太宗称赞他这些意见,赐给他绢帛三百段,并授任他为大理寺丞。贞观十一年,特进魏徵上疏曰:
“臣闻《书》曰‘明德慎罚’ 〔1〕 ,‘惟刑恤哉’ 〔2〕 ;《礼》云‘为上易事,为下易知,则刑不烦矣。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矣’ 〔3〕 。夫上易事,则下易知,君长不劳,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无二心,上播忠厚之诚,下竭股肱之力,然后太平之基不坠,‘康哉’之咏斯起 〔4〕 。当今道被华戎 〔5〕 ,功高宇宙,无思不服 〔6〕 ,无远不臻 〔7〕 。然言尚于简文 〔8〕 ,志在于明察,刑赏之用,有所未尽。夫刑赏之本,在乎劝善而惩恶,帝王之所以与天下为画一,不以贵贱亲疏而轻重者也。今之刑赏,未必尽然。或屈伸在乎好恶,或轻重由乎喜怒。遇喜则矜其情于法中,逢怒则求其罪于事外。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则刑斯滥矣,毛羽可出则赏典谬矣。刑滥则小人道长,赏谬则君子道消。小人之恶不惩,君子之善不劝,而望治安刑措,非所闻也。

【注释】

(1〕明德慎罚:语出《尚书·康诰》。西周的立法指导思想之一。所谓明德,就是提倡尚德、敬德,它是慎罚的指导思想和保证。所谓慎罚,就是刑罚适中,不乱罚无罪,不乱杀无辜。

(2〕惟刑恤哉:语出《尚书·舜典》。意谓量刑时要有悯恤之意,使刑罚轻重适中。恤,怜悯,体恤。

(3〕“为上”五句:语出《礼记·缁衣》。

(4〕“康哉”之咏:相传虞舜时天下大治,作歌颂之,其臣皋陶赓续而歌:“庶事康哉!”

(5〕华戎:指天下百姓。华,指华夏民族。戎,指西方少数民族。

(6〕无思不服:语出《诗·大雅·文王》。意谓没有谁不想归服的。

(7〕臻(zhēn):至,达到。

(8〕简文:选择美好的文辞。简,选择。

【译文】

贞观十一年(637),特进魏徵上奏章说:

“臣看到《尚书》上说‘提倡尚德,刑罚适中’,‘量刑时要有悯恤之意’;《礼记》上说‘国君容易侍奉,臣子就容易了解旨意,刑罚就不会太烦琐庞杂。国君犹疑不定,百姓就会觉得迷惑,臣子难以了解旨意,国君就会操劳疲惫’。国君容易侍奉,臣子容易了解旨意,那么国君就不用烦心操劳,百姓也就不迷惑。因此国君有纯一的美德,臣子就没有二心,国君广布忠厚的诚意,臣子就会竭尽辅佐的力量,然后国家太平的根基就不会动摇,欢唱天下大治的歌咏就会兴起。当今陛下仁德覆盖了天下的百姓,功勋高过宇宙,没有谁不想归服的,没有哪个边远的地方是达不到的。然而在语言上崇尚选择美好的文辞,心志在于苛察烦琐小事,惩罚和赏赐的施行,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刑罚赏赐的根本,在于鼓励美善而惩治罪恶,帝王使用的刑罚和赏赐之所以天下一致,就在于不能因为亲疏贵贱而改变刑赏的轻重。如今施行的惩罚和赏赐,却未必都是这样。有的因自己的好恶来决定刑赏或伸或屈,有的因自己的喜怒来决定刑赏的轻重。遇到高兴时就在法律中寻求情有可原之处,遇到发怒时就到事实之外去寻找其罪过。对待喜爱的人就会钻开肉皮去寻找羽毛,极力为他开脱;对待憎恶的人就会洗净灰垢去寻找疤痕,极力对他挑剔。疤痕是可以找到的,但惩罚就会因此被滥用了;羽毛是可以找出的,但赏赐就会因此而变得荒谬。滥用惩罚,小人的胡作非为就会增多;赏赐荒谬,君子的正确主张就会损害。小人的罪恶不惩罚,君子的美善不勉励,而希望国家安宁、刑罚停止不用,臣下还没有听说过。

“且夫暇豫清谈,皆敦尚于孔、老 〔1〕 ;威怒所至,则取法于申、韩 〔2〕 。直道而行,非无三黜 〔3〕 ,危人自安,盖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风已扇(4〕 。夫刻薄既扇,则下生百端,人竞趋时,则宪章不一。稽之王度 〔5〕 ,实亏君道。昔州犁上下其手 〔6〕 ,楚国之法遂差;张汤轻重其心 〔7〕 ,汉朝之刑以弊。以人臣之颇僻,犹莫能申其欺罔,况人君之高下,将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圣之聪明,无幽微而不烛 〔8〕 ,岂神有所不达,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恤刑为念;乐其所乐,遂忘先笑之变 〔9〕 。祸福相倚,吉凶同域,惟人所召,安可不思?顷者责罚稍多,威怒微厉,或以供帐不赡,或以营作差违,或以物不称心,或以人不从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实恐骄奢之攸渐 〔10〕 。是知‘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非徒语也。

【注释】

(1〕孔、老:即孔子、老子。指孔子的儒家王道学说和老子的无为思想。

(2〕申、韩:即申不害和韩非。指他们所代表的战国时期法家思想。

(3〕三黜:指多次被罢官。形容宦途不顺。

(4〕扇:炽盛,旺盛。

(5〕稽:考核,衡量。

(6〕州犁上下其手:比喻玩弄手法,串通作弊。州犁,即伯州犁,春秋时期晋国大夫,后入楚为楚国太宰。《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载了公元前547年楚国攻打郑国,楚大夫穿封戌俘虏了郑将皇颉,楚康王的弟弟公子围欲抢夺战功,就与穿封戌争执起来。伯州犁为了偏袒公子围,于是叫俘虏皇颉作证。让皇颉立于庭中,让公子围和穿封戌立于皇颉对面。伯州犁手向上指介绍公子围,手向下指介绍穿封戌,暗示皇颉应该说是公子围擒获了他。皇颉对伯州犁的暗示心领神会,顺着伯州犁的暗示作了回答,最后果然得到了宽赦。

(7〕张汤轻重其心:意谓张汤经常以皇帝意旨为治狱准绳。张汤,西汉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西汉武帝时期名臣。《汉书》记载其起于书吏,曾为长安吏、茂陵尉、侍御史,后迁升御史大夫,位至三公。他用法主张严峻,但常揣摸皇上的意图,还以《春秋》之义加以掩饰。

(8〕烛:照耀。引申为察见。

(9〕先笑之变:指命运的变化。先笑,语出《周易·同人》:“九五,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大师克相遇。”后以“先笑后号”指命运先吉后凶。

(10〕攸:所。

【译文】

“悠闲清谈的时候,都崇尚孔子和老子的学说;到逞威发怒之时,就采用申不害和韩非的思想。做事正直的人往往被多次撤职,损人利己而求得自安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所以道德的宗旨没有弘大,刻薄的风气却炽盛起来。刻薄的风气炽盛之后,社会就弊端百出,人人竞相趋赶时尚,于是典章制度就无法统一。用古代圣王的德行风度来衡量,实在有损君王的德业。过去伯州犁玩弄上下其手的把戏,串通作弊,于是楚国的法令就混乱了;张汤依据皇帝的心意决定量刑的轻重,于是汉朝的刑律也就遭到破坏。由于臣子的邪僻,欺骗蒙蔽尚且不能揭露,更何况国君再任意轻重高下国法,那么百姓将会更加手足无措!凭皇上这样的圣明,没有什么隐微的地方不被察觉,难道还有考虑不周,认识不到的吗?安于天下太平,就会不再考虑慎重刑罚之事;自得其乐,就会忘记命运可能先吉后凶的变化。祸与福相辅相成,吉和凶是相连相接的,它们的到来完全是由于个人的招引,怎么可以不考虑呢?近来陛下责罚的人渐渐增多,发怒逞威也渐渐严厉,有时是因为供给的东西不充裕,有时是因为营造的宫室不如意,有时是因为使用的物品不称心,有时是因为下面的人不听从命令,但这些都不是治理国家的当务之急,着实让人担忧因此滋长起骄纵奢侈来。由此可知,‘尊贵不以骄傲为警戒而骄傲自然来到,富裕不以奢侈为警戒而奢侈自然来到’,这不是一句空话啊!

“夫鉴形之美恶,必就于止水 〔1〕 ;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故《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 〔2〕 。’臣愿当今之动静,必思隋氏以为殷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知存亡之所在,节嗜欲以从人,省游畋之娱,息靡丽之作 〔3〕 ,罢不急之务,慎偏听之怒。近忠厚,远便佞,杜悦耳之邪说,甘苦口之忠言。去易进之人,贱难得之货,采尧、舜之诽谤 〔4〕 ,追禹、汤之罪己 〔5〕 ,惜十家之产,顺百姓之心。近取诸身,恕以待物,思劳谦以受益(6〕 ,不自满以招损。有动则庶类以和,出言而千里斯应 〔7〕 ,超上德于前载,树风声于后昆 〔8〕 。此圣哲之宏规,而帝王之盛业,能事斯毕,在乎慎守而已。

【注释】

(1〕止水:静止的水。

(2〕“伐柯”二句:语出《诗·豳风·伐柯》。第一个“柯”指伐木头用的斧头。第二个“柯”指被伐的木头,即枝柯,用来做斧柄。则,法则,方法。意谓用斧子去砍树做斧柄,不用去远处找图纸或样子,就在手边。所以“以人治人”的方法,不用去问别人,就拿自己做标准好了。

(3〕靡丽:奢侈华丽。

(4〕尧、舜之诽谤:相传尧、舜在路旁设立诽谤木牌,让人们写上谏言。诽谤,此处谓谏言。《史记·孝文本纪》也云:“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者而来谏者。”

(5〕罪己:引咎自责。《左传·庄公十一年》记载:“禹汤罪己,其兴也勃。”后世帝王在天灾人祸时,往往颁发引咎自责的罪己诏。

(6〕劳谦:勤勉谦虚。

(7〕出言而千里斯应:意谓只要一说话,千里之外都会响应。《周易大传》云:“其出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其出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

(8〕后昆:后代。

【译文】

“观察容貌的美丑,一定要在静止的水面上;借鉴国家的安危,一定要以灭亡的国家作为教训。所以《诗经》上说:‘殷朝用作鉴戒的历史并不遥远,就在于夏朝之世。’又说:‘用斧子去砍树做斧柄,不用去远处找图纸或样子,就在手边。’臣希望朝廷的一切举动,一定要考虑以隋朝的灭亡作为借鉴,那么存亡治乱就可得而知。如果能思考隋朝之所以危亡的原因,那么国家就更安稳了;如果能思考隋朝之所以混乱的原因,那么国家就能得以治理了;如果能思考隋朝之所以灭亡的原因,那么国家就能得以保全了。知道了存亡的关键所在,就要节制自身的嗜好和欲望而顺从众人,减少游猎的娱乐,停建奢侈华丽的宫室,停办不急需的事情,谨慎戒除偏听时的发怒。亲近忠诚善良的人,疏远阿谀谄媚的人,杜绝悦耳的邪僻之说,喜欢苦口的规劝忠言。罢去苟且取进的人,看轻难以得到的宝物,采取尧、舜竖立诽谤木牌的方法,效法禹、汤归罪于自己的作风,爱惜人民的财产,顺应百姓的心意。就近从自身做起,以宽恕之心待人,想到勤谨谦虚能得到益处,不要骄傲自满而招来损害。这样的话,一旦有所行动,天下百姓就会一齐响应;只要一说话,千里之外都会唱和;就能超越前朝有高尚道德的帝王,树立高尚的风格声望给后人。这是圣人前哲的宏大规划,是帝王的伟大事业,能够完全做到这些事,就在于谨慎自持而已。

“夫守之则易,取之实难。既能得其所以难,岂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则骄奢淫泆动之也。慎终如始,可不勉欤!《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诚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减于昔时,闻过必改,少亏于曩日。若以当今之无事,行畴昔之恭俭 〔1〕 ,则尽善尽美矣,固无得而称焉 〔2〕 。”太宗深嘉而纳用。

【注释】

(1〕畴昔:往昔,从前。

(2〕称:相当,匹敌。

【译文】

“守住国家社稷是容易的,取得国家社稷是艰难的。既然能够取得困难的,怎会还不能保全容易的?如果有时不能牢牢地保住,那就是因为骄傲奢侈、荒淫放纵动摇了的缘故。要像开始时那样谨慎直到最后,怎能不时刻努力呢!《易经》上说:‘君子在安逸的时候不能忘记危险,在存在的时候不能忘记覆亡,在太平的时候不能忘记动乱,因此自身平安而国家就能长治久安。’这句话说得很真实,不能不认真思考。臣看到陛下向往美善的愿望,并没有比过去减少,但闻过必改的作风,稍微比从前差了一点。如果利用如今天下太平的时机,厉行往昔的恭敬俭约,那就尽善尽美了,就没有什么人能和陛下相匹敌了。”太宗很赞赏这番话,并且采纳了这些意见。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大理卿孙伏伽曰 〔1〕 :“夫作甲者欲其坚,恐人之伤;作箭者欲其锐,恐人不伤。何则?各有司存 〔2〕 ,利在称职故也。朕尝问法官刑罚轻重,每称法网宽于往代。仍恐主狱之司利在杀人,危人自达 〔3〕 ,以钓声价。今之所忧,正在此耳!深宜禁止,务在宽平。”

【注释】

(1〕孙伏伽:唐贝州武城(今河北清河)人。隋大业末,从大理寺史累补万年县法曹。入唐,上书言事,望高祖以隋炀帝为戒,开直言之路,废止奢侈逸乐之举。被擢为治书侍御史。及平王世充、窦建德,复请宽贷二人所部。贞观初,转大理少卿,亦以直言著名。后为大理卿,出为陕州刺史。永徽五年(654),以年老致仕。

(2〕司存:执掌,职责。

(3〕自达:这里是使自己显达。

【译文】

贞观十六年(642),太宗对大理卿孙伏伽说:“制造铠甲的人希望铠甲坚固,担心人受伤;制作弓箭的人希望箭矢锋利,唯恐人不受伤。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各有执掌的职责,有利于他能胜任所担当的职务的缘故。我曾经询问过法官执行刑罚轻重的情况,他们总是说刑罚比过去的朝代宽大。我仍然害怕主管刑案的官署为追求自己的利益而滥施死刑,用危害他人的手段来使自己显达,沽名钓誉。现在我所忧虑的正在这里啊!应大力加以禁绝,用刑务必宽大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