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政要》征伐第三十五


《征伐》篇主要记载了贞观时期君臣们关于征伐的议论和谏疏,以及对屡犯边境的各少数民族采取恩威并施、以德怀人的民族怀柔方法。唐太宗对征战的基本看法是:军备不可以全部解除,兵器不可以经常使用,所以要慎于征伐,主张和亲。对外战争,劳民伤财,一旦征战不利,则会大伤国家元气。自古穷兵黩武,均难免灭亡的命运。贞观初年,太宗爱惜民力,对突厥推行和亲政策,得保边境平安。但他晚年在处理高丽问题上却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一意孤行,未能接受房玄龄等大臣的劝谏和忠告,结果执意讨伐高丽,劳民伤财,招致惨败,得不偿失。

贞观四年,有司上言:“林邑蛮国,表疏不顺,请发兵讨击之。”
太宗曰:“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汉光武云:‘每一发兵,不觉头须为白。’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坚自恃兵强 〔1〕 ,欲必吞晋室,兴兵百万,一举而亡。隋主亦必欲取高丽,频年劳役,人不胜怨,遂死于匹夫之手。至如颉利,往岁数来侵我国家,部落疲于征役,遂至灭亡。朕今见此,岂得辄即发兵?且经历山险,土多瘴疠,若我兵士疾疫,虽克剪此蛮 〔2〕 ,亦何所补?言语之间,何足介意!”竟不讨之。

【注释】

(1〕苻坚:十六国时前秦皇帝。略阳临渭(今甘肃秦安)人。氐族。初为东海王,后在宫廷斗争中获胜。东晋穆帝升平元年(357),自立为大秦天王。任用汉人王猛为丞相,抑制豪强,兴修水利,发展农桑,励精图治,统一黄河流域。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苻坚不听劝告,亲率大军进攻东晋,在淝水大败。各族首领乘机反秦自立。后被羌族首领姚苌擒杀。

(2〕克剪:消灭。

【译文】

贞观四年(630),有官员上奏说:“林邑蛮夷之国,所上奏章中的言辞不够恭顺,请发兵讨伐他们。”

太宗说:“兵器是凶器,不得已才使用它。所以汉光武帝说:‘每一次发兵打仗,不觉头发胡须就变白了。’自古以来,凡是穷兵黩武的人,就没有不灭亡的。苻坚倚仗自己兵力强大,一心想要吞并晋朝,发兵百万,一次战争就自取灭亡。隋炀帝也一心想要夺取高丽,连年征发劳役,人民十分怨恨,最后死在匹夫的手中。至于像颉利,往年多次来侵犯我国,他的部落都疲于征战,也导致灭亡。我现在看到这些,哪能动不动就调兵打仗呢?何况要翻山越岭,那些地方瘴气弥漫,瘟疫流行,假如我的士兵染上瘟疫,即使消灭了这个蛮国,又有什么好处呢?语言文字之间的不恭,何必在意!”太宗最终没有发兵讨伐林邑国。

太宗《帝范》曰 〔1〕 :“夫兵甲者,国家凶器也。土地虽广,好战则人凋;邦国虽安,忘战则人殆。凋非保全之术,殆非拟寇之方 〔2〕 ,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农隙讲武,习威仪也;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践轼蛙 〔3〕 ,卒成霸业;徐偃弃武 〔4〕 ,终以丧邦。何也?越习其威,徐忘其务也。孔子曰:‘以不教人战,是谓弃之 〔5〕 。’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机也。”

【注释】

(1〕《帝范》:唐太宗李世民自撰的论述人君之道的一部政治文献,他在赐予子女时再三叮嘱,作为遗训:“饬躬阐政之道,皆在其中,朕一旦不讳,更无所言。”书成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全书十二篇,分上、下两卷。言简意赅,论证有据,凡“帝王之细,安危兴废,咸在兹焉”。后佚。今本系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所辑出,文下有注。此书《四库全书总目》已著录,并刊聚珍版传世。

(2〕拟寇:犹御寇。

(3〕勾践轼蛙:据《吴越春秋》记载:越王勾践将伐吴,自谓未能得士之死力。道见蛙张腹而怒,将有战争之气,即为之轼。其士卒有问于王,曰:“君何为敬蛙而为之轼?”勾践曰:“吾思士卒之怨久矣,而未有称吾意者。今蛙虫无知之物,见敌而有怒气,故为之轼。”于是军士闻之,莫不怀心乐死。

(4〕徐偃弃武:刘向《说苑》曰:“王孙厉谓楚文王曰:‘徐偃王好行仁义之道,汉东诸侯,三十二国尽服矣。王若不伐,楚必事徐。’王曰:‘若信有道,不可伐也。’对曰:‘大之伐小,强之伐弱,犹大鱼之吞小鱼也,若虎之食豚也,恶有其不得理?’文王遂兴师伐徐,残之。徐偃王将死,曰:‘吾赖于文德,而不明武备;好行仁义之道,而不知诈人之心。’”徐偃,周穆王时诸侯,徐戎的首领,僭称偃王。

(5〕“以不教”二句:语出《论语·子路》。意谓让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去作战,这等于是抛弃他们。

【译文】

太宗的《帝范》中说:“武器铠甲是国家的凶器。土地虽然广阔,要是喜欢发动战争,百姓就会凋疲;国家虽然安宁,要是忘记了战备,百姓就会懈怠。百姓凋疲不是保全国家的方法,百姓懈怠也不是对付敌人的策略,武装既不能完全解除,也不能经常运用。所以农闲时就讲习武艺,是为了熟悉威仪;三年一次练兵,是为了辨别等级位列。因此,越王勾践给怒蛙敬礼,是为了激励士气,终于成就了霸主的大业;徐偃王废弃武备,终于丧失了国家。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越国经常练习其威仪,而徐偃王却忘掉了武备。孔子说:‘让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去作战,这等于是抛弃他们。’所以掌握了弓箭的威力,用它来安定天下,这就是用兵者的职责。”

贞观二十二年,太宗将重讨高丽。是时,房玄龄遂上表谏曰:“臣闻兵恶不戢 〔1〕 ,武贵止戈。……《周易》曰:‘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又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2〕 !’由此言之,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机,得有丧之理,老臣所以为陛下惜之者,盖谓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臣谓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彼高丽者,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不可责以常理。古来以鱼鳖畜之,宜从阔略 〔3〕 。必欲绝其种类,深恐兽穷则搏。且陛下每决死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食、停音乐者,盖以人命所重,感动圣慈也。况今兵士之徒,无一罪戾,无故驱之于战阵之间,委之于锋刃之下,使肝脑涂地,魂魄无归,令其老父孤儿、寡妻慈母,望轊车而掩泣 〔4〕 ,抱枯骨而摧心 〔5〕 ,足以变动阴阳,感伤和气,实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凶器也;战者,危事也,不得已而用之。”

【注释】

(1〕不戢(jí):这里指不停止战争。戢,收藏。引申指停止战争。

(2〕“知进”三句:语出《周易·文言传》,是解释《乾》卦的句子。

(3〕阔略:宽容简略。

(4〕轊(huì)车:也作“槥车”,运载灵柩的车子。

(5〕摧心:极度伤心。

【译文】

贞观二十二年(648),太宗将要再次兴兵讨伐高丽。这时房玄龄于是上奏章劝谏说:“臣听说战争最可怕的在于不能止息,武功最可贵的在于能制止战争。……《周易》上说:‘知道前进而不知道后退,知道生存而不知道灭亡,知道取得而不知道丧失。’又说:‘知道前进、后退、生存、灭亡,而又不迷失正道的人,只有圣人吧!’根据这点来说,前进中包含着后退的涵义,生存中包含着灭亡的契机,取得中包含着丧失的可能,老臣所以替陛下惋惜的原因,也就在于这个。《老子》上说:‘知道满足就不会受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有危险。’臣下认为陛下的威名功德,可以满足了;开拓版图、扩大疆域,可以停止了。那个高丽国是边远外族低贱的族类,不值得用仁义来对待它,不能用正常的道理来要求它。自古以来就把它当做鱼鳖来畜养,应该对它施行宽缓简略的政策。如果一定要灭绝他们的种族,我非常担心他们会像野兽被逼得无路可走时那样拼死反抗。况且陛下每次判决死刑囚犯,一定要下命令反复审查多次再上奏,并且吃素食,停止音乐,其原因就是因为人命至重,感动了陛下仁慈的心。何况现在的士卒没有一点罪恶过失,无缘无故地驱赶他们到战阵中,置身在锋利的刀刃之下,使他们肝脑涂地,魂魄不能回归故乡,让他们的老父孤儿、寡妻慈母,凝望着运载灵柩的车子掩面哭泣,怀抱着亲人的枯骨极度伤心,这样足以使阴阳发生异常变动,动摇和损伤天地间和谐的气运,这实在是天下的冤屈和悲痛啊!而且兵器,是凶险之器;战争,是危险的事情,万不得已才使用它们。”

贞观二十二年,军旅亟动,宫室互兴,百姓颇有劳弊。充容徐氏上疏谏曰(1〕 :
“窃见顷年以来,力役兼总 〔2〕 ,东有辽海之军 〔3〕 ,西有昆丘之役 〔4〕 ,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且召募投戍,去留怀死生之痛;因风阻浪,往来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年无数十之获;一船致损,则倾数百之粮。是犹运有尽之农功,填无穷之巨浪;图未获之他众,丧已成之我军。虽除凶伐暴,有国常规,然黩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皇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基;晋武奄有三方 〔5〕 ,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而轻邦,图利忘害,肆情而纵欲?遂使悠悠六合(6〕 ,虽广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祸。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愿陛下布泽流仁 〔7〕 ,矜恤弊乏,减行役之烦 〔8〕 ,增雨露之惠。

【注释】

(1〕充容:唐代嫔妃名。徐氏:即唐太宗妃徐惠,湖州长城(今属浙江)人,徐孝德之女。因为才思不凡,被唐太宗召入宫中,封为才人。贞观末,上书极谏征伐、土木之烦,太宗颇善其言。太宗卒,因悲成疾,卒年二十四岁。赠贤妃。

(2〕力役:指力役和兵役。

(3〕辽海之军:指贞观十八年(644)唐太宗征伐高丽之事。

(4〕昆丘之役:指贞观二十二年(648)唐军西征龟兹之事。昆丘,即指昆仑山。

(5〕晋武奄有三方:指晋武帝代魏自立,并攻占蜀、吴,统一全国。奄,覆盖,包括。

(6〕六合:指上、下和东、西、南、北四方,即天地四方。也泛指天下。

(7〕流仁:指流离失所之人。仁,通“人”。

(8〕行役:指因兵役或劳役而在外奔波跋涉的人。

【译文】

贞观二十二年(648),军队屡次大规模行动,宫室交替兴建,百姓很是辛劳疲困。宫中充容徐氏上奏章规劝说:

“我私下里见到近年以来,徭役、兵役同时进行,东边有征辽的军队,西边有讨龟兹的战役。军士马匹都疲于战争,车船厌倦于来回运输。且招募来戍边的士兵,离去的或留下的都怀有生离死别的悲痛;因为风狂浪阻,运输的人员和粮米都有漂走淹死的危险。一个农夫努力耕作,一年也难有几十石的收获;一艘船遭到损坏,就倾覆数百石的粮食。这好像是运送有尽的农产品,去填充无尽的巨浪;贪图还没有获得的外族民众,却丧失了自己已经训练好了的军队。虽然铲除凶恶、讨伐残暴,是国家正常的规矩,然而滥用武力发动战争,是先哲经常警戒的事情。从前秦始皇吞并了关东六国,反而成为迅速覆亡的基础;晋武帝夺取魏、蜀、吴三国,反而成为导致倾败的坏事。难道不正是因为自恃功业强盛,抛弃了道德而轻视国家安危,贪图利益而忘了危害,放纵私欲的结果吗?于是使得久长无穷的天地,虽然广阔也不能挽救他们的灭亡;饥饿哀号中的百姓,由于困苦不堪而造成他们的灾祸。由此可知,地域广阔并不是保持国家长治久安的策略,人民劳苦才是容易发生祸乱的根源。希望陛下向流离失所的人们布施恩泽仁义,怜悯、接济穷困疲乏的人,减少徭役、兵役跋涉的烦劳,增加像甘露一样的恩惠。

“妾又闻为政之本,贵在无为。窃见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阙初建,南营翠微 〔1〕 ,曾未逾时,玉华创制 〔2〕 。非惟构架之劳 〔3〕 ,颇有工力之费。虽复茅茨示约 〔4〕 ,犹兴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 〔5〕 ,不无烦扰之弊。是以卑宫菲室(6〕 ,圣王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之为丽。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则人斯悦矣。

【注释】

(1〕翠微:即指翠微宫,唐离宫名。在终南山上,贞观二十一年(647)建。

(2〕玉华:即指玉华宫,唐离宫名。在陕西宜君,贞观二十一年(647)建。

(3〕构架:指建造宫殿。

(4〕茅茨:以茅草盖屋,谓居住俭朴。

(5〕和雇:古代官府出价雇用人力。

(6〕菲室:简陋的宫室。

【译文】

“妾又听说,治理国家的根本,最可宝贵的就是无为而治。妾私下以为,大兴土木的事情不能同时进行多项。北边的皇宫刚刚修建,南边又在营造翠微宫,还没有超过一年,又开始修建玉华宫。这不仅仅是建造屋宇的辛劳,还造成很多人力物力的浪费。虽然盖了茅草屋来显示俭朴节约,却又大兴土木,使人民疲惫不堪;即使是官府出价雇用人力,也不可避免会有烦扰百姓的弊端。因此简陋的宫室,是圣明国君所安心受用的;金玉装饰的殿宇楼台,是骄奢放纵的国君为了奢侈靡丽。所以有道的国君,用安逸使人民得到休息;昏庸无道的国君,用音乐使自己得到享乐。希望陛下要根据农时合理使用人力,那么人力就不会竭尽了;使用他们而又能让他们得到休息,这样百姓的内心就会高兴。

“夫珍玩技巧,为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窃见服玩鲜靡(1〕 ,如变化于自然;职贡奇珍,若神仙之所制;虽驰华于季俗 〔2〕 ,实败素于淳风。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岂招亡之术,纣用之而国亡。方验侈丽之源,不可不遏。夫作法于俭,犹恐其奢;作法于奢,何以制后?伏惟陛下明照未形,智周无际,穷奥秘于麟阁 〔3〕 ,尽探赜于儒林 〔4〕 。千王理乱之踪,百代安危之迹,兴亡衰乱之数,得失成败之机,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环目围之内,乃宸衷久察 〔5〕 ,无假一二言焉。惟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志骄于业著,体逸于时安。伏愿抑志摧心,慎终成始,削轻过以添重德,择今是以替前非,则鸿名与日月无穷,盛业与乾坤永泰!” 太宗甚善其言,特加优赐甚厚。

【注释】

(1〕鲜靡:鲜艳细腻。

(2〕季俗:指末世颓败的风俗。

(3〕麟阁:即麒麟阁。汉宣帝曾将功臣的像画在麒麟阁内,以表彰其功绩。

(4〕探赜(zé):探究幽深隐秘的事理。赜,幽深莫测。

(5〕宸衷:指帝王的心意。宸,帝王的住处。借指帝王。衷,内心。

【译文】

“那些珍奇的玩物和技艺,是亡国的斧子;珠宝和锦绣,实在是迷乱心智的毒药。我看见宫廷服用玩物鲜艳华丽,就像是从自然中变化出来的一样;进贡来的珍宝奇物,就像是神仙制造出来的一样;虽然可在颓废的世俗中张扬奢侈华丽,实际上却是败坏了淳朴的风尚。由此可知,漆器并不是招致叛逆的原因,夏桀造了它却引起了诸侯叛离;玉杯也不是招致灭亡的原因,纣王用了它却导致了国家的灭亡。这才验证了奢侈靡丽是亡国的根源,不能不加以遏止。以俭朴作为法则,还担心太奢侈了;做事效法奢侈,又凭什么来约束后人?希望陛下洞察尚未成形的事物,智慧遍及无垠大地,在麒麟阁上探寻其成功的秘密,与儒林学士探究幽深微妙的义理。那么成千君王治理与祸乱的踪迹,百世安定与危险的迹象,兴亡治乱的命运,得失成败的关键,就能包容在心中,往复循环在眼前,这是陛下内心长期思考的结果,无须借助妾的一两句话来说明。但只是了解这些并不困难,而实行起来却不很容易。意志骄纵是由于功业显著,身体逸乐是由于时势安定。希望陛下能抑制内心的欲望,坚持当初的志向,改正轻微的过失来增添高尚的品德,择取今天正确的去代替昨天错误的,那么宏大的名声将与日月一样无穷,盛大的事业就会像天地一样永存!” 太宗很赞赏她的话,特别给予优厚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