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庄周从市场上卖屦回来,看见村子里停着很多马车,一眼望去,不大的村子简直成了一个停车场。
他一进门,就问颜玉:“哪来的这么多马车?”
颜玉说:“听孩子们说,是曹商回来了。”
庄周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真让我说准了:无耻者富,善言者显。”
颜玉问道:“此话怎讲?”
庄周便将当年同学于蒙山学堂的事对颜玉说了一遍。颜玉听后,感慨地说:
“唉,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曹商主动上门拜访庄周。庄周虽然十分厌恶曹商的为人,但是,他已不象年轻时候那样心高气盛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使他变得平和多了。因此,他还是热情地接待了曹商。
曹商对庄周讲了这些年来在睢阳的政治活动,庄周也对曹商讲了自己的经历。末了,曹商对庄周说:“你看见村子里停的那些马车了吗?”
庄周说:“看见了。”
曹商说:“这在历史上也是少见的,除了国君,谁能拥有这么庞大的车队呢?”
庄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曹商继续说:“我得到这些车,也不容易啊!当年宋君派我去秦国访问的时候,也不过给我配备了数辆马车。可是,当我千里跋涉到达秦都咸阳,见到秦王时,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使秦王大为满意。他待我为上宾,并与我同寝同食,寸步不离,我离开秦国时他破例赐给我私人百乘马车。”
庄周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
曹商说得高兴了,不免忘形:“当年我就给你说过,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你看,你现在住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之中,每天到市场上去卖点屦,面色发黄,脖颈细长,生活多么乏味,多么单调,多么可怜!当然,你可以说,你也知足了。我可不能知足于此,这也许是我的短处。
“但是,在万乘之主面前摇鼓三寸不烂之舌,而得到百乘马车,却是我的长处。”说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地下堆着的葛麻。
庄周早已在心中编好了一个寓言,便对曹商说:“我听刚从秦国回来的一位医生说,秦王得了一种恶疾,浑身长满了脓包,而且还有痔疮?”
曹商一听,觉得很茫然,我见秦王时,他身上穿着衣服,没见有什么脓包呀!正在疑惑,庄周又问:
“你既然与秦王同寝同食,还连他身上的脓包与痔疮也不知道吗?”
曹商本来是虚张声势,一听庄周追问,便只得说:“是的,那脓包与痔疮可厉害了!”唯恐显得他不知道秦王的事。
庄周又说:“听说秦王有令:能使脓包溃散的,可得车一乘;如果不嫌脏臭,用舌头去舔那痔疮上的脓血,便可得车五乘。所治愈卑下,得车愈多。真有其事吗?”
曹商答道:“有的,我亲眼见那些医者用舌头去舔秦王的痔疮!”
庄周说:“那么,你用舌头舔过多少次秦王的痔疮?不然,怎么能得到这么多的车呢?”
曹商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庄周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曹商面色如灰,双手发抖。
庄周笑完了,大声说:“你快走吧!免得你的臭嘴污染了我屋子里的空气!”
庄周的葛屦生意越做越兴隆。他的屦不仅质量好,而且价格低廉,因此,在蒙邑的市场上颇受欢迎。有时候,他刚一送到市场上,便让顾客们抢光了,他也落得清闲,可以早早回家。
有一次,他卖完屦,正在收拾摊子,过来了一位小贩,对庄周说:
“以后,我将你的屦全包了。”
“此话怎讲?”庄周抬起头问道。
“实不相瞒,你的屦价廉物美,若运到当今天下最大的商业都市陶邑去,肯定可以赚更多的钱。”那小贩说。
“我并不想赚太多的钱。不过,你若能将我家的葛屦全部包销,却也省得我费时费力地零售。”
两人当即说定,由那位小贩以现零售价将庄周家编织的葛屦全部买下。于是,庄周便带着小贩到自己家中,对蔺且与颜玉讲述了缘由。蔺且与颜玉都很高兴,庄周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经常到市场上卖屦,他的身体也受不了。这下可好了,不用再去跑市场了。
从此之后,庄周就更加消闲了。他有时候帮助蔺且到野外去采葛,实际上也只不过转一趟,因为蔺且怎么也不让他动手。有时候在家中帮助妻子锤锤葛麻,偶尔也试着编屦。但是,他编的屦,不是套不到脚上,就是肥大得象船一样,惹得妻子与儿子嘲笑他。
闲着没事,他还是去钓鱼。现在钓鱼,跟以前钓鱼可不一样了。还没有经营葛屦生意的时候,日子过得比较紧张,虽然在湖光水色之中垂钓,但是心事却往往在生计上。钓不到鱼,一家人吃什么啊!因此,良辰美景,无心欣赏,清山秀水,空自多情。眼下可好了,葛屦生意已经打入了陶邑市场,庄周再也不用为吃饭而发愁了。他可以静下心来,在蒙泽边手持鱼竿,眼观水色,耳听山风,让大自然的美尽情往自己胸中灌注。
钓鱼,就象静坐、鼓琴、读书、谈论一样,成了庄周很重要的一种养生手段,甚至是最重要的。静坐,可以使人五官封闭,身心俱遣,进入幽冥之境。鼓琴,可以在美的音乐之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读书,可以神游千古,暂时忘记世间的烦恼。谈论,可以通过语言来塑造一个美丽的世界,或者讽刺、嘲弄那丑恶的现实。
但是,所有这些,都没钓鱼那样让庄周倾心。因为钓鱼不仅可以在静默之中让自己的精神达到极高的自由,跨越时间、跨越空间,逍遥于宇宙之中,而且可以让自然界的形象与声音以它毫无歪曲、毫无阻拦的姿态进入自己的胸中。庄周平生最喜欢两个东西:精神的自由与自然的风景。而钓鱼于湖畔,却可以一举两得。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鸟飞于空中,鱼游于水下。远处的蒙山倒映于湖中,天上的白云也钻入了水底。松涛阵阵,鸟鸣啾啾。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庄周置身于其中,觉得人的幸福莫过于此。
这天,庄周的合作者从陶邑给他捎来一封信。信上说他最近事务太忙,希望庄周将织好的屦送到陶邑去,路费由他负担。庄周笑着对蔺且与颜玉说:“生意人真是斤斤计较,什么路费不路费。我倒是想去一趟陶邑。”
于是,庄周便雇了一乘牛车,将最近织的屦装好,到陶邑去了。
庄周走后第三天,蔺且出门采葛去了,颜玉正在家中织屦。突然,儿子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说:
“有两个大官模样的人到我们家来了!”
颜玉倒不慌忙,自从进了庄周的家门之后,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来求道的,有来炫耀的,有来送粟的。今天,又是来干什么的呢?
颜玉还未收拾掉手中的活,一胖一瘦两个官人已进到了门口:
“请问,这就是庄周先生的家吗!”
“是的。”颜玉一边答话,一边来到门口。
“庄周先生不在家吗?”
“他到陶邑去了。”
“何时回来?”
“他出门从来都没有期限,什么时候游玩够了,什么时候回家。”
那两个官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嘀咕了几句颜玉听不懂的话,问道:
“他去陶邑什么地方?”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到葛屦店送屦去了。”
那两个官人看了看院子里堆着的葛麻,屋子里堆着的葛屦,没有说话,转身就要走。
“且慢。”
两位官人吃惊地回过头来,没有想到这位村野妇道人家还会主动跟他们说话。
“你们来找庄周先生有何贵干?”
“我们是楚国的大夫,楚王派我们来聘庄先生为楚国的宰相。”胖子说。
“你们不要白费力气跑到陶邑去找他了,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你能做庄周先生的主吗?”瘦子问道。
“知夫莫若妻。我了解他的个性。”
两位大夫不信庄周能够拒绝如此尊崇的地位与待遇,再加上楚王有令,便直奔陶邑而来。
陶邑真不亏为天下第一商业大都。当年范蠡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复仇之后,深知官场之事,祸福相倚,便辞官归隐,北游于齐,最后定居于陶邑。并改名为陶朱公,在此地经商,“三致千金”。陶邑能成为天下商业大都,与它的地理位置有密切的关系。它北临济水,东北有荷水沟通泗水,水路交通十分便利。陶邑的东北是商业发达的卫国,向东是齐国与鲁国,向西是魏国与韩国。南方的楚国商人也将陶邑作为向北贩运货物的主要目标。因此,陶邑成为“货物所交易”的“天下之中”。
一进入陶邑之城,满街都是店铺。讲着各种方言的商人在叫卖着种类繁多的商品。来来往往的顾客在挑选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并跟商贩们讨价还价。
两位楚大夫寻问了好多家葛屦店,没找到庄周。最后,他们好不容易在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葛屦店,这家店铺的主人就是庄周的合作者。但是,主人告诉他们,庄周听说陶邑北边的濮水,风景优美,他已到濮水游玩去了。
两位大夫失望地离开葛屦店,又直奔濮水而来。这一下,可真如大海捞针,谁知道庄周在濮水的什么地方游玩。
两位楚大夫在濮水两岸寻找了四五天,也不见庄周,当地的百姓也不认识他,这可急坏了他们。若非楚王有令,必须带回庄周先生的回话,他们真想返回楚国了。
这天中午,两位楚大夫正在河边长吁短叹,忽见有一个人在那边僻静的河湾处钓鱼,便想过去碰碰运气。瘦子上前问道:
“你知道庄周先生吗?”
“鄙人正是。”庄周回头看了一眼,是两位身着楚服的大夫。
“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巧遇!
巧遇!”两位楚大夫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你们找我有何贵干?”庄周一边继续钓鱼,一边问道。
“庄周先生,你可让我们找得好苦啊!从蒙邑追到陶邑,从陶邑追到濮水,风餐露宿,星夜兼程。回到郢都,您可得在楚王面前给我美言几句啊!”胖子急切地说。
“到郢都去干什么?”庄周虽然猜到了几分二位的来意,却装糊涂问道。
瘦子过来站在庄周旁边,慢条斯理地说:
“噢,我们还没有告诉您特大的好消息哩!庄先生,您时来运转了,再也不必风尘仆仆地跑到蒙邑来卖葛屦了,楚王特派我们来请您到楚国去,担任楚国的宰相。”
“庄周无意于为仕。”
“庄周先生,这话怎讲?当今天下,诸国争雄,而有能力一统天下者,唯秦楚两国而已。天下万民,都希望早日结束这诸国交战的局面。而您的学说,又以反战为核心。难道您能抛下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吗?难道您不想一展宏图,实现自己多年来的愿望吗?”瘦子大夫企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因为他感觉到庄周这样的人是不会为利禄动心的。
庄周为了不让这两只讨厌的乌鸦继续烦人,便干脆说:“我没有什么宏图要实现,也无力拯救万民,你们请回吧!”
胖子失望地看了瘦子一眼,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但是,瘦子还不死心,继续说:
“庄周先生,楚王知道您年轻的时候漫游过楚国,而且知道您对我们楚国的风土人情十分喜欢。楚王读过您的一些寓言,十分欣赏您的学说,十分佩服您的文章。让您来担任楚国的宰相,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庄周一听,心中暗自发笑。这楚王看来真是下了一番功夫,做了充分的准备,才派来人请我的。但是,我庄周虽然喜欢楚国的风土人情,也不喜欢楚国的相位,因为郢都的政治角斗场可不是沅湘之间的祭祀歌舞啊!于是,他手持鱼竿,也不回头,说:
“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楚王将它杀死,用其甲占卜,每占必灵。楚王将死龟的骨头用布巾包好,装在漂亮的竹箱中,供于庙堂之上,可有其事?”
“有。”二大夫异口同声地答道。
“对于这只龟来说,他是愿意死亡而将骨头留在世上让人视为宝贝呢,还是愿意活着而在泥水之中拖着尾巴自由自在的游玩?”
“当然愿意活着在泥水之中拖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游玩。”胖子赶紧接着说。
“既然如此,你们赶快走开吧!我也愿意做一只活着的乌龟在泥水之中摇尾而戏,不愿让楚王将我的骨头供养于庙堂之上。告诉楚王,让他死了这条心吧,我庄周终身不愿出仕,宁愿在江湖之中逍遥自得。”
说完,将鱼竿一提,一条大鱼上钩了。
两位楚大夫大眼瞪小眼,彻底灰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