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碧空万里。淞沪会战硝烟弥漫,激战正酣。
天上,战机穿梭往来,煞是忙乱,一朵朵弹花像盛开的木棉,布满天空。突然,一架中国战机被密集的地面高炮击中,拖着黑烟,向西坠去。一个黑点这时弹出了燃烧的机身,转眼,化作一朵洁白的伞花。
洁白的伞花在轻柔地飘落着。阎海文拔出手枪,警惕地四下搜寻着。几分钟前,当地把成吨的炸弹准确地投向地面上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时,日军虹桥一带密集的高炮击中了他的座机。对此,他早有准备,本来他就是强行闯入敌火网的。当他看到地面上日军目标处升起的烟尘火海时,他觉得够本了,只是在心里有点儿为他的座机惋惜。
伞花还在飘荡着。突然,一阵逆风吹过,吹得他睁不开眼。吊着人的伞也难以控制地向南飘去。不好,他心里一惊,这么飘下去不落到海里,也得落向敌阵地。他心里急速地考虑着,手中的左轮枪抓得更紧了。
翠绿的大地向阎海文扑来。几乎与此同时,一股股身躯粗壮的日军从工事、掩体里,从村落、树林里也向他扑来。几天来,他们已尝到了中国空军的苦头。中外舆论对中国空军的赞誉,也使他们有一股武士精神受到玷污的感觉。他们急着想看到中国空军是什么样,更急着品尝一下捕捉到中国英雄的快感。粗野的日本大兵飞跑着,咒着,喊着,骂着:“活捉支那飞行士!”“让这家伙尝尝皇军战刀的滋味!”“不,让他投降,让他跪着求饶!”
土色的蝗潮聚拢过来,一个圆圈把阎海文团团围在一块坟地里。粗壮低矮的日本兵也许急着想看中国飞行员求饶的样子,也许是为了立个首功,好有机会回国探家。他们不顾官佐们的吆喝、阻止,直挺挺地向前扑来。
“砰,砰,砰!”
3声清脆的枪响,3个冲在前面的鬼子像是翻倒的麻袋,扑通通倒在地上,两脚急蹬两蹬便僵硬了。后面的鬼子见状,呼拉拉趴倒了一片。
“捉活的,不许开枪!”一个精瘦的陆军少佐冲上来,狠狠地命令道。
捉活的谈何容易,空军的一个绝活就是百发百中。天上,你要是一次敲不下对手,很可能反而成了对方的枪下鬼。为了这百发百中,阎海文不知脱了几层皮,洒了多少汗。就是在地面上,他手中的那把枪也是指哪儿打哪儿,绝不会错。
几个鬼子探出头来,未待前冲,阎海文“叭,叭”两枪又放倒两个,鬼子忙又趴下,没人敢再动。双方一时僵住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淌着。一会儿,少佐身旁的一个汉奸探出头来,对卧在坟头上的阎海文喊起来:“空军朋友,你已经被包围了,你走不掉了。再抵抗是无谓的。如果你放下枪,皇军一定宽大,会像朋友一样对待你,皇军敬佩英雄的……”
“砰!”阎海文愤怒地咬着牙,把汉奸撂倒在地。
少佐再也忍不住了。他率领的部队,自踏上中国的土地,还从未挫过锐,上千人的中国军队也挡不住他的几百皇军。可眼前这么一个年轻人,却成了他无法逾越的一座高山。他扬起枪,先扣动了扳机,立时,一片枪弹在阎海文藏身的坟头掀起一片尘土。蝗潮又开始向前蠕动了。
“砰,砰,砰,砰!”阎海文躲在坟后举枪射击,又有几个鬼子应声倒地。这时,他检查了一下枪膛,见只有两粒子弹了。他抬手又打死一个鬼子。
蝗潮在一步步逼近,死亡也在一步步向他走来。阎海文擦了擦枪上的尘土,缓缓地站起了身。头上,天空还是那样湛蓝,那么沉静深邃。脚下,泥土的芳香透着硝烟向他扑来,那样令他眷恋。他最后轻蔑地扫了一眼围上来的日军,高声吼道:“中国无被俘空军!”接着他举起了枪。
“嘣!”枪响了,沉闷闷的。一股殷红的鲜血像一道彩练,伴着英雄洒落在脚下深情的土地上……
蝗潮早已停止了蠕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刚才的那一声吼,一声枪响,竟惊得他们浑身一抖。他们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所看到的这一切。从他们一进小学校门,支那的愚昧落后、怯懦自私便在他们的脑中扎下了根。10多年的熏陶更使这一观念像铬铁铬下的印记一般深刻。可倒下的这个眉目清秀的美少年,一开始就显示出股更甚于日本武士的咄咄逼人的豪气,这怎么会呢?可这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令人不容置疑。武士们心中的防线有些动摇。
下午,旧坟头旁又添新坟。日本兵列队脱帽,垂首恭立。坟前粗糙的木牌上,几个大字在敲击、震撼着他们的心。“支那空军勇士之墓”。为敌人,也为武士举行葬礼,这在他们是第一次。
9月1日,大阪的《每日新闻》特派员木村毅发回日本国内的一则报道,在日本列岛引起了强烈震动。感佩至极的木村在文中叹 道:“我将士本拟生擒,但对此悲壮之最后,不能不深表敬意而厚加葬殓;……此少年空军勇士之亡,虽如苞蕾摧残,遗杳不允,然此多情多恨,深情向往之心情,虽为敌军,亦不能不令我全军将士一掬同情之泪也。”
文章最后甚至惊呼:“中国已非昔日支那!”
木村的报道,在日本国内铺天盖地皇军无敌的吹嘘声中,无疑透着清新,透着公正。他的慧眼识珠,也很快得到了映证。一月后,在东京新宿繁华的闹市区,“支那空军勇士阎海文”公展竟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20多天的时间里,参观的东京市民络绎不绝。一向崇尚武威的日本人似乎全然忘记了英雄的国籍、身份,一张张面孔上无不充满敬意,甚至有人为他惋惜、落泪……
阎海文用自己的热血和无尽的深情,征服了每一个中国人,甚至征服了他的对手日本人。他为自己、更为一个民族立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可这丰碑上,又何止凝聚看一个阎海文,而是一支军队、一个民族的不屈精神的化身。
8月19日,沈崇海、陈锡纯驾机猛撞日军旗舰“出云”号,以凛凛之躯壮国威、扬军魂。如果说七八年后,日本海军航空兵发明了自杀性“神风攻击”,令美国人大为震惊的话,那么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受到了几年前中国空军壮举的启示。不管怎么说,中国空军勇士已用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壮举,压住了日军骄狂的气焰。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白川大将,在上海江山码头对部属训话时,就止不住地哀叹:“过去日俄战争时,大和民族勇敢不怕死的精神安在?它已被中国的沈崇海、阎海文夺去了!”
中国空军尽管年轻,又处于较大的劣势,作战技巧、经验也未及对手,可他们恢宏的气势、惊人的壮举,就连一向以武士道为荣耀的日本军人也惊恐畏惧三分。实际上,中国空军的勇士们是在用热血、生命护卫着中国的天空、大地。那长空架起的道道彩虹,无不浸透着勇士们殷红的热血。
●暂别中国天空
日本空军敛起了骄狂,改变了战术。飞行轰炸,总有大批驱逐机随队护航。夜间偷袭也明显地增多了。中国空军一次大规模聚歼敌机群的机会大大减小了。两军陷入一种久而难决的消耗战中,中国空军机少力薄的弱点开始暴露出来。
蒋介石全然没看到这一点,空军的几次辉煌,国内外军界、舆论界的一片片赞誉、颂扬,早已充满了他的大脑。他需要民心、士气的高涨,需要扭转颓势的强心剂,需要来自西方更多关注的目光。为达到这些目的,甚至牺牲空军这张王牌他也在所不惜。亲临淞沪前线督战,他也没忘了接二连三地向空军总指挥部施加压力。
空军总指挥周至柔上将,虽不能说庸碌无能,可面对蒋介石连电催促,面对一连串接踵而来的赞誉、褒奖,他的思维判断也乱作一团。当蒋介石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当着众多高级将领赞扬空军,夸奖他指挥有方时,他竟热血奔涌,心如鹿撞。志得意满之际,他的野心也像是被水浸过的馒头,急剧膨胀起来。他要扩大战果,锦上添花。冲动中,一道道出击令从他的口中发出,飞向空军各地机场。
轰炸长江外日军战舰。
拦截日军机群。
突击境内外日本空军基地。
南京、杭州、南昌、周口……,各地机场紧张、忙碌地运转开来。五颜六邑、机型繁杂的霍克、道格拉斯、马丁、波因伏尔梯……,频繁的升上落下,不停歇地轰炸、拦截、攻击。战果在急剧扩大,可中国战机的损耗,也以无法遏制的势头,狂升不止。护卫中国天空的神鹰,也在疲惫地拼着最后一丝气力,与强大的对手厮杀,高志航、乐以琴、刘粹刚、沈崇海、阎海文……,一个又一个曾是那么令对手胆寒的神鹰,那么明亮耀眼的巨星,悲壮地从天空陨落,融入了中国的山川大地。
37年12月4日,阴暗无光。南京城市,已被隆隆的枪炮声笼罩。南京大屠杀的恶魔、日军第六师团长谷寿夫中将正督部猛攻城东外围阵地。浓浓的血腥气已飘向城区,飘向数十万未及撤退的中国人。
天上,中国空军尚存的最后一架E—16战机,深情地在南京上空盘桓一周后,抖抖翅膀,晃晃机身,最后告别了京城,孤独地向西飞去。地面上,失去战机的飞行员、机械师,护着被拆散的残破飞机和一堆堆破烂零件,汇入了滚滚的西迁大潮之中。
中国空军像一盏耗尽了燃油的孤灯,疲惫而无奈地熄灭了。